中国考古学自1921年诞生以来，首先是持续践行科学研究初衷，务实求真，复原历史，揭示社会历史发展规律，构建中华文明标识体系；其次是不断开拓进取，延展出保护、利用、传承的新领域，参与经济社会建设，惠及百姓民生，形成优秀传统文化价值传播体系——就这样，考古向国人实证了古代中国，向世人展示了现代中国。

常有人问：有了历史学复原的历史，还要考古学研究做什么？

首先，考古延伸了历史的轴线。

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只有两三千年，而考古学研究的历史则是人类诞生以来的二三百万年，大量填补了文献记载的空白，扩大了历史学的研究范围。

众所周知，司马迁在《史记》中提到了“三皇五帝”及其更久远的历史，常被世人称为神话时代或者传说时代。考古学发现了陕西蓝田、云南元谋、北京周口店和山顶洞等100多处旧石器时代遗存，证明了中国是人类进化，特别是东亚地区人类生命起源的摇篮，把中国有人类活动的历史上溯到200万年以前，构建起司马迁等史学家鲜有记载的远古历史，为编写中国远古时代历史奠定了坚实的学术基础。

其次，考古增强了历史的信度。

我们中国人常说“中华文明史，上下五千年”，但是中国的文明史到底有没有五千年？过去，我们拿不出太多的实物证据，国外的汉学界也持否定态度。他们认为以安阳殷墟甲骨文、金文为代表的中华文明史只有3500年，比西方晚得多。但考古学者在浙江良渚遗址的一系列考古发现和研究，推翻了西方的传统误识，增强了国人的历史文化自信。

良渚遗址发现于浙江杭州的良渚镇，自1936年至今，经过近90年的考古工作，已经向世人证实了这是距今5000多年的良渚文化的中心，是一处拥有100多平方公里范围、300多处遗址群的规模巨大的古城，是比史书记载的夏王朝还早一千年的中国最早的良渚王国的都城，还发现了世界上最早的大型水利设施，是比大禹治水还早一千多年的国家工程。良渚古城遗址2019年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中华五千年文明史终于得到了世界的承认。

再有，考古丰富了历史的内涵。

考古不但延伸了历史轴线，增加了历史的信度，还以众多的发现和研究成果极大地丰富了历史的内涵。比如在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1986年考古发现的两个祭祀坑曾经“沉睡数千年，一醒惊天下”，2020年六个祭祀坑的新发现更是吸引了国内外的广泛关注，引发了现象级的文化热。三星堆遗址及其代表的古蜀文化，过去仅在《华阳国志》等一些西南地区的文献中有些许记载，但翔实不足。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尊、青铜罍多见于安阳殷墟等遗址，是与中原地区交流的产物。但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神树、大立人像、纵目人像，还有金面具等，则表现出古蜀文明的自身特点。

这些考古发现证明，中华文明的起源和发展犹如“满天星斗”，各地都有自己的文明起源过程，都有自身的发展演变道路。文化的碰撞与交流，分裂和多元融合和统一是中国早期文明发展的大势，秦汉以后形成了统一多民族的多元一体国家形态，成为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延绵至今的五千年中华文明。

还有，考古活化了历史的场景。

记得二十世纪80年代前后，我入大学初学考古专业时，《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卷》给考古学的定义是“用实物资料来研究人类历史的一门科学”。读书时主要是学习用科学的方法进行发掘，然后把发掘出来的遗存写成考古报告，也就可以毕业了。换言之，当时的考古学归纳起来就是四个字：“发现”和“研究”，和历史学的研究目标一样，就是用考古资料来复原历史。那时候，考古学还是一级学科历史学下面的二级学科，二级学科主要是搞研究。如何学好考古？怎么搞好研究？我还记得先师张忠培有句名言：以物论史，透物见人，替死人说话，把死人说活。我早期跟随他学习时，还就如何用考古资料复原历史有过一点心得：透物见事，透事见人，透人见史，透史见道。而今重温他的名言，更觉得他一语双关，洞见后来，既指出了考古走近历史真实之道，又开启了而今考古活化利用之门。

众所周知，改革开放带来经济社会建设大发展，各地基本建设动土多了，历史古迹面临的威胁在所难免，文物保护迫在眉睫。20世纪80年代初期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就把“保护”放在了非常突出的地位，三峡水利工程和南水北调工程等大型工程都进行了全国性的文物大抢救。到了新世纪，特别是到了2010年前后，考古学升为一级学科，这意味着考古学不仅要继续搞好科学研究，还要跟当代现实社会相结合，参与国家的经济文化建设。原有的以研究历史为目标的考古学增加了很多新的学科内容，比如文化遗产保护、博物馆展示、公众考古实践等。向社会公众传播考古成果，使得越来越多的非专业人士和社会大众了解到考古不是挖宝，并逐渐理解了我们大家都是历史文化遗产的利益相关者，于是不断参与到文物的保护、利用和传承中来。

这几年，随着“保护第一、加强管理、挖掘价值、有效利用、让文物活起来”的文物工作要求的提出，我国的公众考古活动也开始多样化起来。当历史久远的图书报刊传媒继续传播考古成果的同时，在影视传播上，也从早期的拍摄纪录片走向了更为大众喜闻乐见的制作综艺节目。大家知道，纪录片毕竟是小众的文化产品，而综艺节目却有着广大的大众收视基础。央视等媒体平台不断推出的《国家宝藏》《中国国宝大会》《中国考古大会》等综艺节目，让更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开始了解文化遗产，喜欢文化遗产，共享文化遗产。《万里走单骑——遗产里的中国》综艺节目总顾问、故宫博物院原院长单霁翔曾经说，在他当院长前，年轻人只有30%的人对故宫有兴趣。后来他们努力推广故宫的历史文化内涵和世界遗产价值以及故宫文创，推出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创新综艺片《上新了，故宫》等，现在喜欢故宫的年轻人已经达到了60%—70%。

如何让年轻人爱上古代文化遗产？如何向世人展示全面真实的古代中国和现代中国？过去我们强调“内容为王”，但是我们现在也更加关注挖掘价值，创新形式，追求创意。考古成果的展示、利用、传承，文创产品的策划和创意，必须跟现代社会、跟每个人的生活、跟消费者的需求结合起来，像考古盲盒、考古雪糕、考古咖啡等丰富多彩的文创产品，不断更新迭代，在考古博物馆、考古公园和考古遗产地得到了广泛普及，而且很多考古大型户外文创、大型演艺秀，沉浸式的节目、互动性的交流，也每每登场，网红不断，频频出彩，各美其美。现在，围绕考古成果进行的公众考古教育活动和公众考古旅游活动，成为社会公众文化消费的新热点和新趋势，研学产品基本上都是“上线即秒杀”。考古发现、研究、保护、利用、传承的成果不断写进教科书，历史文化在更多的青少年心中得到了很好的传承。

随着文旅融合时代发展的新步伐，考古成果的展示传播也迭代出博物馆考古展示、考古现场展示、遗址博物馆展示、考古博物馆展示等更多的类别，同时还从博物馆的馆舍空间逐步走向了时空更大的考古遗址公园中，甚至还出现了在博物馆以外的交通枢纽如机场、高铁站等公共空间展示传播的新形态，为考古成果和文化遗产的保护利用提供了更大的舞台，扩大了更广的影响。我国考古大遗址的保护和利用也从最初的“保起来”阶段，走向了“美起来”阶段，而今又走向了“活起来”的新阶段。相关的考古文化地产开发，即在考古遗址核心保护区周边做好考古文化地产，周边再拓展商业文化地产，也成为一种新形式，打造中国原创的考古主题乐园，也已经不再只是概念上和图纸上的美丽愿景。

回顾一百年来的中国考古之行，到今天已经发展出两条并行发展之道：一是通过科学务实求真的研究复原古代中国，一是把考古成果转变成社会共享的文化资源。而今，曾经是象牙塔里的冷门考古迎来了新的时代机遇，考古学正在从一个纯粹的学术研究领域，不断发展出扩大中华文明影响力和传播力的新的文化业态，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起了考古，喜欢上了考古，越来越多的考古成果已经和正在助力我们共享考古带来的丰富多彩的社会文化生活。

在中国考古学走过一百年历程之际，承蒙上海古籍出版社之邀，我修订了2011年出版的《考古好玩》，力图通过梳理百年来中国考古学发展的重大事件和代表人物，以一个个小话题、小片段、小切口的方式，与大家一起认识考古、共享考古，旨在传播利用考古资源，旨在丰富全社会的历史文化素养，旨在助力人们实现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本文系《考古好玩（增订本）》序言，略有删减。）

《考古好玩（增订本）》

作者：高蒙河

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