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国际博物馆日期间，笔者在北京耳闻目睹博物馆的展览及相关活动的盛况，不禁想起当年在英国参与伦敦博物馆举办的“中国周”(Chinese Focus Week)。

伦敦是一个移民城市。为了在时代发展及社会变革中更好地满足不同祖籍国文化背景观众的需求，伦敦博物馆在1993年11月发起了一个以“伦敦的居民”为主题的项目。这个项目包括举办展览、出版相关专著，以及举办专题讲座等。其中最具特色之处就是举办“聚焦周”（focus week）,即以每一移民群体祖籍国的历史文化特色为主题，在一周之内，举办展览、讲座，以及风味美食品尝等活动。这样以某祖籍国文化为主题的“聚焦周”，也被称为“某国周”。其中，“中国周”安排在中国的春节期间。

1994年初，笔者应邀在英国访学，在伦敦博物馆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工作进修，参与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到博物馆的教育部（Education Department）协助举办“中国周”。

那是1994年2月7号（农历腊月27号）上午，笔者到伦敦教育部办公室报到时，迎面而来的是馆长助理尼克博士（Dr. Nick Merriman）和教育部具体负责“中国周”项目的安迪(Andy Topping)。笔者主要协助安迪，负责与伦敦地区的华人华侨联系沟通，协调各方关系并处理可能出现的问题，“你还需要兼做翻译工作，‘中国周’期间用汉语会多一些，伦敦博物馆目前只有你一个人懂汉语。”安迪递给我一摞有关华人移民的资料并说道：“这些你下班后带回住处再看。现在我们去展厅‘中国周’活动现场，有一个图片展览要在今天布置完毕，华人协会的负责人林女士也在那里,她要向你交代与华人华侨联系时需要注意的事项。”

随后，安迪引导我快速浏览了一个书展“说来话长：居英华人心声”（Such a long story! -Chinese voices in Britain），笔者匆匆浏览了几个早期华人移民艰苦奋斗、逐渐在不列颠安居乐业的故事，对不列颠华人移民的历史有了初步印象。我们到达正在布置中的“在英国的华人华侨社团的历史” （An Exhibition of Documentary photographs of Chinese Communities in Britain）的图片展现场，华人协会的负责人林女士交给我一份通讯录并叮嘱：打电话与华人华侨社团组织或个人联系时，要用中英两种语言，因为居住在这里的华人大部分来自广东福建一带，他们当中有的能听懂英语但听不懂普通话，也有的能听懂普通话但听不懂英语，无论说英语还是普通话语速都要慢一些。发出去的请柬，地址也都要用英、中两种语言。

紧接着，安迪快言快语地说：还有一些具体事宜需要面谈，比如新近成立的“英中艺术协会”开展的活动，十分引人注目。“中国周”期间，“英中艺术协会”将主办一个小型的中国书法绘画展，展览规模小，展期也只有一周，但展出的全部是近年来定居英国的新一代移民的作品。这应该是伦敦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展览，源自万里之外的东方古国，历经数千年的传统文化，以新的方式让年轻的一代所传承、所铭记，并向世界传播，意义非同寻常。据英方策展人斯通（Stone）说，他与参展的艺术家在商量展览名称的过程中产生了较大的意见分歧，未能按原计划布展，展出计划竟有可能因此泡汤。说到这里，安迪先生放慢了语速，郑重地说：斯通先生不懂汉语，不一定要用他提出的英文名称，你尽快用汉语出个标题，大家再商量。展览用啥名称其实不重要，能保证展览如期展出就好。

笔者很快在“英中艺术协会”的办公室里见到了斯通，他满面愁容、直言不讳地告诉笔者：问题出在参展的华人艺术家们对他提出的“超越餐饮”（Beyond the Restaurant）这一展览名称感到气愤，华人艺术家们认为这是“瞧不起”华人，是“侮辱人格”。有几位甚至表示，宁可撤回作品不参展，也不要这样的展览名称。斯通表示他对华人艺术家们这样激烈的反应很是不解，因为，“历史文献很清楚，华人到伦敦的第一代移民是海员，海员落户伦敦后改做餐饮，后来中餐馆在英国很受欢迎，迅速发展，当然这其中还有洗衣店、杂货店，但主要是中餐馆。餐饮，可以说是第一代华人移民主要从事的职业。现在，定居伦敦的又一代华人中有了艺术家，这确实是对前人的超越啊。用‘超越餐饮’做标题，是客观地说明事实，也有一代更比一代强的意思，怎么就是‘瞧不起’，是‘侮辱’呢？”斯通有条不紊地从历史的角度梳理华人移民伦敦的历史，述说着他之所以要用“超越餐饮”这个标题的缘由，说着说着，言语中已流露出焦虑。笔者聆听着斯通的阐述，觉得仅从梳理史实的角度，斯通有道理。但显而易见，假如仅从华人移民史的角度透过“中国餐饮”看当代新移民的“艺术展”，着眼点也确实狭窄。因为时代不同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中国，已经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正以健康中国、快乐中国、自信中国的形象吸引着世人的目光。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风云际会，为每一个胸怀理想、充满热情的人提供了机遇与挑战。从这样的国度里走出来的新一代艺术家，其作品所呈现的大千世界，显然不是仅用“超越餐饮”就能概括的。可眼下不是掰扯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用汉语出个标题”以保证展览如期展出，我油然想到了汉语里“天外有天”（Beyond the highest heavens- far,far away）、“别有洞天”（There is special beauty;Scenery of exceptional charm）这两个词语表达，两相比较，觉得“天外有天”更合适，尝试着用英语说给斯通，斯通表示赞同，林女士也表示“天外有天”更合适。她随即与参展的华人艺术家沟通，并很快得到反馈，参展的华人艺术家们也都同意用“天外有天”做展览题目。布展工作可以立即重启。

笔者松了口气，以为如此展览就能够如期在“中国周”与观众见面。可大年初二（1994年2月11日）中午，安迪又通知我立刻去博物馆餐厅，与华人协会的林女士，还有伦敦博物馆美工部负责人凯瑟琳一起利用工作餐时间，再商量有关布展的事宜。笔者赶到餐厅，林女士和凯瑟琳已经在等我。林女士急切地说：“项目负责人坚持这个展览的展标要用中文，可春节期间唐人街找不到人来写汉语展标。你来写吧？”

笔者一惊，心里感到为难，不是每个中国人都会包饺子，也不是每个中国人都能提笔就写毛笔字，笔者深知书法是自己的短板，于是直言相告：“我的书法是上不了台面的，我胜任不了这个。”林女士有些着急了，她进一步劝说道：“这几个字都不难，写出来让大家明白汉语的意思就可以了，写成什么样子都是可以的。展览必须在明天，也就是大年初三与观众见面。”一旁微笑的凯瑟琳，也轻言细语地开口鼓励去美工部看看。

于是，午餐后笔者便和凯瑟琳一起来到美工部。进门迎面办公桌上有备好的红纸和笔墨，凯瑟琳还指了一个靠墙的文具柜，那里有各种颜色的蜡光纸和彩笔，还有曲尺、刻刀、剪刀等，这些透着彩虹光泽的材料和工具，使笔者想起自己年少时曾倾心投入学习过的“剪纸”和“画画”。

笔者来了兴致，马上从文件柜里取出用得着的彩纸、彩笔，先用铅笔在深蓝色的彩纸上勾划出“天外有天”四个字，然后，剪纸，用蓝色的彩纸剪出这四个字贴在白色蜡光纸上，看上去就有了“蓝天白云”的感觉，又用淡黄彩笔写出“招待会”三个字，深蓝色彩笔勾边，看上去有一定立体感，再用橘红剪出一个箭头指示方向，加在一起，色彩醒目且和谐，还洋溢着欢庆春节的喜气。一眼望去，觉得还能撑住门面。来不及打草稿也来不及修改，做完这一切就到了下班时间。那天是周五，办公楼下班早，不便久留。

第二天周六是大年初三，也是“中国周”活动的高潮日，这天除了主题为“天外有天”的中国书法绘画展正式与观众见面，还请来了当时有作品在英国获奖的旅英华人作家演讲。按照安排，笔者和安迪一起来到伦敦博物馆，陪同馆长杰弗瑞（Geoffrey Toms）在大门口迎候贵宾。走到门口，迎面看见自己制作的彩色中文展标贴在了入口处“馆标”的侧下方，与那蓝底之上、用白色英文写着伦敦博物馆（Museum of LONDON）字样的“馆标”相互映衬，十分醒目，中文展标的斜下方贴有一份电脑黑白打印、同样内容的英文翻译。

据安迪反馈，杰弗瑞说这个展标做得很不错，和门口伦敦博物馆的“馆标”很搭，通俗易懂，又很有中国特色。笔者想：每个人都是大有潜力可挖的，而这潜力又来自于其人生旅途中点点滴滴的积累，正所谓，积跬步而至千里。

转眼三十一年过去了，当年参与伦敦博物馆“中国周”的情景，依然会不时闪现于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