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稻为媒、情系中泰”,一场叙述中国史前“稻作神话”并以此为视角追溯东南亚稻作文明历史根基的考古展览如期而至。10月30日,由浙江省文化广电和旅游厅、曼谷中国文化中心联合主办,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承办的“浙江考古与中华文明”系列对外交流展——“稻作的神话:观念、信仰与记忆”线下展在曼谷中国文化中心开幕,同主题的线上云展也向全球发布。何为“稻作的神话”,这一学术命题如何被建构和阐释,本次展览尝试从观念、信仰、记忆以及文化价值、身份认同等方面进行解读和分享。
读题:“稻作的神话”是对良渚国家文明的精准阐释
2019年7月良渚古城遗址“申遗”成功,世界遗产委员会对其有非常充分、科学的评价:“良渚古城遗址(约公元前3300年至公元前2300年)曾是中国新石器时代晚期长江下游一个早期区域性国家的权力和信仰中心。它证实了新石器时代晚期中国存在过具有统一信仰、以稻作农业为经济基础的区域性国家。它代表了一个具有复杂功能和结构的早期城市文明,意味着长江流域对‘多元统一’的中华文明起源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它是中国乃至东亚5000多年前史前稻作文明最高的成就,它是人类文明史上早期城市文明杰出的范例。”
实际上进一步探讨“文明范例”的含义,即可用“稻作的神话”来概括。这一方面促使我们去理解基于稻作土壤孕育和缔造的神话具有怎样的本质与内核,又有哪些因素构成它的外化形式和表征。另一方面,“神话”既是一种极为形象的隐喻,也是文明成就的深度显现。基于此视角,本次展览至少提供了两个解读方向,一个是作为政治的神话,另一个是作为观念的神话。前者就是去梳理、去研究、去总结,一个区域性的基于稻作农业的早期国家和文明的形成问题;后者就是去解读、去阐释、去感受,一套具有历史传承且孕育在早期稻作农业中的精神观念、信仰体系是如何建构起来的,并揭示它们的主要内涵和精神特质,以及对于塑造早期中华文明产生的重要影响。
【视角一】古国:作为政治的“神话”
良渚古国是史前中国最早的政治实践,是中国目前可见年代最早的国家形态和区域文明,也见证了东亚地区最早的“城市革命”,因此可以用政治“神话”去概述它的历史地位和成就。
良渚古国作为中国早期国家文明的重要代表,是实证“中华文明五千多年的圣地”。它辐射整个长江下游地区,核心区位于浙江杭州的良渚古城遗址。良渚古城展示了中国最大、最早的史前城市文明,古城分为“外城、王城、宫城”三重结构,是中国最早基于稻作农业形成的区域国家和礼制文明。
在良渚古城内,宫城及王陵区象征着神权和王权的统一,祭坛象征着国家礼法,四周围合的城圈象征着神圣空间的边界,水利系统的兴建象征着人力的资源整合和管理权,国家粮仓、玉器等高端手工业象征着社会资源的垄断和支配权。本次展览将这一切物质成就归结于稻作农业的高度发达和成熟,稻作农业对于社会和国家的支撑和保障不言而喻。
【视角二】礼制:作为观念的“神话”
所谓稻作的“神话”,最关键的组成是信仰和权力,其核心要义在于礼制。礼制是全社会各阶层以及整个国家的文化准则和共同信仰,最集中表现在玉礼器、祖先神和宇宙观上,这也是本次展览试图呈现的主要内容。
首先,良渚文明已经出现了成组合、成系统而且反映社会等级的玉礼器,并且成为夏商周三代礼仪用玉的制度来源,这样的玉礼器体系包括了玉钺、玉璧、玉琮和玉三叉形器等。良渚文明中最大、最精美的玉钺出土于反山王陵M12,这件玉钺刻划有最具象、也最繁复的神徽和神鸟图案,从考古情景证实了玉钺具有的礼仪属性和权力价值。良渚文明高等级墓葬中成组出土了大量玉璧,说明“苍璧礼天”的观念早已形成,并用于祭祀上天和祖先神灵,是《周礼》“礼神者,必象其类,璧圆象天”的信仰源头。反山王陵墓葬中出土的高等级玉琮,四面皆刻有最为完整的神徽图像,显示良渚文明玉琮的神圣性,已经超出了“黄琮礼地”的礼仪范式。良渚瑶山祭坛上的高等级墓葬M7随葬了雕刻神徽的玉三叉形器,出土时上方还套了一根长玉管,象征着墓主人贯通天地的礼仪特权和特殊身份。
其次,基于成熟发达的玉礼器制度,祖先观念到了良渚文明已经发展出明确的“祖先神”意象,神徽是最完整的表述,而且神徽只出现于高等级的玉礼器上,只能是王权贵族阶层享有和支配,因此神徽界定了祭祖权力的边界,也抽象出良渚文明祖先神的具体形象。另外从神徽的整体图像中还可以分解出神鸟、神兽图纹,三者都出现在象征神圣权力的玉礼器上,从而将祖先祭祀的信仰和玉礼器承载的权力观念融为一体。
当然,最重要的礼仪观念集中体现在玉琮上,即宇宙观思想或“创世神话”。良渚文明中除了瑶山祭坛这类具有观象授时的仪式场所以外,反映宇宙观的集大成者体现在玉琮这类高等级玉器上。概括地说,玉琮代表了良渚文明以及古代东方宇宙观的观念模型,而宇宙观和权力观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是良渚文明对于构建创世“神话”、建国“神话”的信仰根基。
具体而言,玉琮所蕴含的宇宙观体现在两个层面,一个是器物视角,另一个是观看视角。所谓器物视角,主要是指玉琮上的多层空间和世界互通的观念。玉琮上、下射面和射孔的构型是当时对于宇宙空间的构想,与萨满教的多层宇宙观十分契合。多层宇宙的核心是宇宙树,玉琮的射孔或琮芯就象征着上层、中层、下层世界沟通的通道。所谓观看视角,主要凸显玉琮动态旋转、神圣威仪的表演效果。玉琮通过表现中轴的旋转,贯穿上下射面,同时通过四面四角的二方连续纹样以及承载神像通道的四直槽,产生动态的神像旋转的效果,从而实现一个完整的仪式表演过程。
最终,以玉礼器、祖先神和宇宙观为核心的礼制建构了良渚稻作文明的观念信仰,也从族群身份和文化认同方面延续和巩固了国家权力的正当性和合法性。
解题:“稻作的神话”具有长期稳定的区域传统和完整历史路径
“稻作的神话”作为良渚早期国家文明化进程的历史过程和结果,追溯其路径和源流也是本次展览探寻的主要目的。从目前的考古发现和研究成果来看,以早期稻作农业社会形成为基础的“神话”诞生过程可以追溯到距今10000年前后,这也是探索社会发展过程和信仰观念起源的重要起点。
上山文化是世界稻作农业的重要起源地,是早期稻作农业社会的重要萌发地,是溯源稻作“神话”的重要历史源头,这一时期与稻作农业相关的太阳崇拜、鸟崇拜已经出现。紧随其后的跨湖桥文化继承和发扬了上山文化的精神信仰,出现了用火崇拜和原始祭天思想。上山、跨湖桥的图符信仰,烙印下稻作文化的鲜明印记,体现了早期稻作农业社会初现阶段的精神特征,是溯源“神话”的阶段。
上山文化、跨湖桥文化作为“神话”初现阶段已经萌发了早期稻作思想观念,主要表现为:太阳崇拜、鸟崇拜、土地崇拜和祖先崇拜。这些观念既出现在作为观念的彩陶图符上,又蕴含在作为实践的祭祀礼仪之中,主要包括具有祭祀功能的器物坑、墓葬和仪式性广场,也可能在聚落格局内部,已经出现了相对集中和集体性取向的仪式功能单元。
河姆渡文化作为“神话”的重要孕育阶段,被誉为“稻作文明的摇篮”,稻作农业的持续发展孕育形成了早期稻作农业社会,以太阳崇拜、稻崇拜、鸟崇拜、猪崇拜为基本主题,河姆渡文化展现了内涵深厚、图景宏大的早期稻作观念和宇宙观思想,其中一些延续了上山、跨湖桥文化的传统,成为良渚文化精神信仰的重要来源,我们称之为图像中的礼仪。
本次展览的视野还关注到同时期的高庙文化,尝试从更大的空间揭示长江中下游的稻作信仰存在跨区域一体的可能性,以鸟、太阳和獠牙为母题的图符意象广泛存在于精美的白陶上,共同表达了信仰基础和思想同源的可能,也掀起了中国史前艺术的“第一次浪潮”。
总体而言,本次展览重点呈现的是中国新石器时代稻作农业发展的主要过程和历史成就,在中国的长江流域普遍出现了早期稻作农业,并在长江下游地区形成了以稻作为物质基础的早期国家文明——良渚文明,这一漫长的历史过程从距今10000年出现,到距今7000年成熟,到距今5000多年达到高峰,我们将这个历史过程称为“稻作的神话”,用以表达稻作农业的发展对于中国新石器时代早期国家和文明形成的重要贡献,特别是在观念体系和精神信仰方面的深刻变革和深远影响。
结题:“稻作的神话”成为东亚稻作文化圈最重要的历史基础
稻作,描述了世界上早期农业的主要形态,也定义了世界上最早一批农业人群。
神话,表达了对历史的记忆和族群的认同,也涵盖了对国家、信仰和文明的追根溯源。
严文明先生20多年前提出的重要概念——“稻作文化圈”,从考古学不断得以证实和深化。放眼全球,稻作农业和稻作文明最典型的国家和地区都集中在东亚、东南亚,其中又以中国的稻作文化和历史传统最为悠久,形成了与周边国家的文化亲缘关系,也塑造了彼此认同的文化传统和精神信仰。东方“稻作文化圈”成为全人类文明交流互鉴、互赏的重要基础和组成部分。
古今一体,相邻相依。中国和泰国稻作农业社会的形成发展具有不同的历史路径,因此本次展览也旨在寻找彼此之间的共同和共通,确认那份历史传承的稻作文化基因,探讨“稻作神话”延续至今的价值和意义,这也是我们从考古发现出发,用中国考古的语言对话世界文明的展览目的。
虽然稻作的“神话”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但其文化影响和历史基因仍然延续至今,我们共享着万千年来的精神信仰。“稻作”是我们饮食之基础、劳作之基础、生活之基础、信仰之基础。稻作农业凝结了最传统的家庭关系,也奠定了最基层的乡村组织。尽管城市文明高度发达,但在东亚地区的传统稻作农耕社会,一个共享和共识的“稻作文化圈”已然成为我们根深蒂固的精神家园,演变成为我们当代的稻作神话与文化记忆。
(执笔:孙瀚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