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博物馆将于11月28日正式推出“近代大家”系列学术特展的第三展“真山卜隐——何亚农与苏州”。此展是继章太炎、李根源后以近代收藏大家何澄为对象，展出其所藏古代书画、文房雅物、各类印章等珍贵文物，展示其搜集文物、交往名家、保全古物等经历的又一大展。

寻花读画得欢酬，吴下相携过十秋。尚忆旧村从两渡，今看灌木起重楼。

——王薳题《灌木楼图》

在吴湖帆、张大千为何澄合作《灌木楼图》卷后，近代金石家、章草大家王薳所题“旧村从两渡”，道尽好友何澄之来路。何澄（1880—1946），原名厚倜，字亚农，初号两渡村人，出生于山西灵石县两渡镇，为延誉百年的科举世族何氏第十五世裔孙。1913年，其在苏州营造私宅，起宅名“灵石何寓”“两渡书屋”，以示不忘故乡。

“寻花读画得欢酬，吴下相携过十秋”正是何澄寓苏三十余年的注脚，其在两渡书屋西南盖筑灌木楼（今南园宾馆内），自号“灌木楼主人”，其间醉心收藏，与吴湖帆、张大千、叶恭绰等交游甚密，诗画酬唱不绝。苏州于何澄，非逆旅而为精神归宿；何澄于苏州，非匆匆过客，乃文脉守护者。

科举世家

何澄始祖名立本，原籍河南淅川大石桥，曾任“文学掾”，职掌学政，开蒙授业。明季迁居山西灵石，设塾讲学，并立下“读书世业”之祖训。及至何澄出生时，灵石两渡何家已出武进士一名，文进士十四名，入翰林者九人，举人十五名（不含已中进士者）。

何澄高祖何思钧（1735—1801），字季甄，号双溪，何氏第十一世孙，曾受业于桐城派大家姚鼐，乃家族首位进士。清乾隆四十年（1775）进士，曾任翰林院检讨、《四库全书》缮书处总教官。乾隆五十二年（1787），何思钧二子道冲、道生同榜高中进士，灵石两渡何氏首次出现父子翰林、兄弟同榜进士的科举盛举。何道生堪称家族中由仕途走向文人雅士之代表，工诗善画，精于鉴藏。苏州博物馆藏其《琵琶行图》《山水图》及行书扇页，可见其书画造诣。其交游广阔，与乾嘉时期诗画、金石名家如王芑孙、罗聘、黄易、张道渥、法式善等过从甚密。苏州博物馆所藏何道生行书《方雪斋诗集》卷七稿本中有诗《题管平原（希宁）为罗两峰内子方白莲女士画寒闺吟席图卷子》，可见其与“扬州八怪”之一的罗聘私交之笃。罗聘深知何道生雅好墨兰，特赠早年精心之作《兰花图》册。

道光二年（1822），何道生长子熙绩、次子耿绳再续父辈兄弟同科进士的科举佳话。苏州博物馆藏何熙绩殿试策考答卷，原系1918年傅增湘“于学部积牍搜出者”，后转赠好友何澄。道光三十年（1850），何熙绩之子福咸中进士，至此，两渡何家便成为中国科举史上“累代甲科”之家。所谓“累代甲科”，即“举一家人成进士逾三世以外而世系直接者”。

何澄生于科举末世，既承家学渊源，亦锐意求知求新。初为太学生，光绪二十三年（1897）入读莲池书院东文学堂，研习经史之余，兼修日语与西学。光绪二十八年（1902）毅然东渡日本，自费入清华学校学农，后改官费入振武学校、陆军士官学校，为山西自费留学日本第一人。此一抉择，既是对科举制度的诀别，亦是对家族“读书世业”精神的别样传承。何澄于子女教育更为尽心竭力，鼎力支持他们负笈海外，广求新知，更于潜移默化间涵育其文化根底。其八位子女不负厚望，术业各有所成，或投身科研报效家国，或执教杏坛培育英才，皆卓然成家，堪称栋梁。

1934年，为子女求学便利，何澄于北平购宅修造“真山园”。在园内女儿们使用的二进客厅中，特意悬挂金农《香林扫塔图》轴，绘一小沙弥背面持帚作扫地状，以极秃之笔扫成，放纵简约、墨气浓郁、粗犷内蕴，希望女儿们要像这个小沙弥一般，早起勤作，才能有所事成。在儿子们卧室里，则常更换悬挂书联，如傅山六言楷书联“性定会心自远，身闲乐事偏多”；黄易七言隶书联“天意江山有夙期，人间忠孝相关处”等，皆在激励其勤勉修身，提升学养情操。在学业方面，何澄对子女要求甚严，常加勉励，如在1932年“淞沪事变”前后学生发起请愿运动，何澄多次给身在美国读书的长女何怡贞去信勉其专心向学，在1月27日的信中提到“所谓卧薪尝胆者，非口头，乃真实的行为；非罢课，乃努力用功。他国人工作八小时，我们应十六小时”。

真山慕古

何澄极为仰慕明末清初傅山不事清廷之气节，遂自号“真山”“真山老人”，北京宅邸亦名“真山园”。源于此份追慕，何澄竭力搜集收藏傅山墨迹，涉及书画、册页、尺牍、杂书、扇面等作品。傅山以善书者名世，苏州博物馆所藏傅山草书七绝轴、《与戴枫仲尺牍》册、行草《九华安妃降杨司命诗》二首等，皆为其书法代表之作，其中以草书七绝轴最为珍贵，所书点画缠绕，笔势连绵，融篆隶笔法，苍劲圆浑，系其晚年之作。其画虽于明清画坛影响不大，然所作山水、花草如苏州博物馆所藏傅山《山水图》册等，皆能不规步于前人，以行书、草书笔法直抒胸臆，自具面目。

何澄对傅山的追慕，并非仅是书斋中的怀古，还将傅山的气节转化为革命与抗战的实际行动。1902年，何澄赴日本留学，初到东瀛即剪去辫子，决意抛别旧习。留学期间，何澄积极参与反清活动，1905年结识孙中山，结下近二十年情谊，后中山先生病逝，何澄特以珍藏元末明初古纸抄录廉泉吊孙中山先生诗，以寄哀思。何澄由黄兴介绍加入同盟会，走上革命之路，后更入同盟会秘密核心组织“铁血丈夫团”。1908年，何澄自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归国，后被陆军部派往通国陆军速成武备学堂（即后来的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任兵学教官，1909年入军谘府第二厅任科员，潜伏其中，伺机而动。辛亥革命爆发，何澄赴沪与陈其美、黄郛等共同发动上海起义，并任沪军都督府精锐之师第二师（后被改编为陆军第二十三师）参谋长，1912年8月，与师长黄郛将第二十三师自行裁撤，自此退出军界。

抗战期间，何澄化身“打油博士”，写下大量忧国忧民、痛斥汉奸的讽刺诗作。1937年8月19日，何澄被以莫须有的“间谍嫌疑”罪名拘押在案，被关监狱期间，写下“遍地干戈岁月忙，如斯国难感非常。生存之战方开始，灾祸于身何足伤”的诗句。1939年，汪伪集团成立，和日本进行了一系列卖国求荣的秘密勾当，何澄在当年的夏日、九月和冬日，写下了“哀逃妾”“逃妾怨”“逃妾喜”等系列组诗，共计十九首，将汪精卫以“逃妾”名之，指其“水性杨花志未坚，不甘寂寞怨人天”。诗风通俗明快，极尽讥讽挖苦。1939年冬，何澄延请象牙微刻大师于硕将该组诗镌刻于一方长6.7厘米、宽7.5厘米的象牙牌上，共刻一千一百二十六字，刀法细若蝇须。象牙方牌另一面刻“真山卜隐图”，刻画庭院中松树挺拔，园主端坐案前，案上左置卦签一桶，右摆相书一函，马、驴、猴、鸡、鼠、兔、猪、蛇、狗、牛等十畜满园，等待卜卦，此十畜皆逼真传神，暗讽汪伪集团，而背面组诗结句“胡闹一场天下笑，徒增铁像莫愁湖”，则寓言了汉奸的下场。

吴门结缘

1910年，何澄经王季烈介绍，与其妹王季山喜结连理，从此与苏州结下不解之缘。王季山出身苏州望族莫厘王氏，系明代大学士王鏊第十四世裔孙，其父王颂蔚为清光绪六年（1880）进士，曾任军机章京、户部员外郎等职，亦是蔡元培的科举恩师，其母谢长达推动妇女解放运动，创办振华女校，开风气之先。何澄亦重视收藏王氏祖上之物，如苏州博物馆藏王鏊草书七律轴，运笔纤瘦而劲峭，气势豪迈，为其草书典型面貌，此轴乃何澄在京师海王村（即琉璃厂古街）所见，“亟购得之”，并于裱边题跋考证。

1912年，何澄退出军界后，选择在苏州安家落户，先租房暂住，后在十全街王家老宅怀厚堂东邻购得八亩空地，亲自规划营建私宅。1913年，院落建成，起名为“灵石何寓”，院内宅名为“两渡书屋”。1920年前后，因家中子女渐多，书屋渐显局促，遂在“两渡书屋”西南增建一幢二层楼舍，何澄因藏有乾嘉间汉隶名家桂馥所书“灌木楼”额，遂以此名楼，并自署“灌木楼主人”。楼成之后，何澄常邀请文人雅士于此雅集，品鉴翰墨，诗画唱酬。1932年冬，谢玉岑偕张大千造访灌木楼，与吴湖帆、彭恭甫、陈子清、孙伯渊同集斯楼，纵观前贤名迹，兴之所至，吴湖帆、张大千即席合作《灌木楼图》。1940年，宣哲到访，何澄请其作灌木楼第二图，绘何寓实景，主人于院中躬身扫洒，画后并题长诗。何澄将二图合裱成卷，留以珍存。此卷集民国数位画坛巨擘、学界名流之丹青文墨于一卷，堪称何澄居苏期间交游之珍贵见证。

1933年，吴湖帆、张大千、何澄等人在苏州发起“正社书画会”，成员有陈子清、彭恭甫、潘博山、叶恭绰、谢玉岑、王薳、孙伯渊、张善子等人，何澄被推选为荣誉会长，定期举办会集，赏鉴藏品，切磋技艺，合作举办画展。其中，何澄与吴湖帆、张善子、张大千、叶恭绰往来尤密。吴湖帆与何澄同嗜收藏，每得珍品，必相与赏鉴。何澄所藏古物中，多有吴湖帆题跋，如苏州博物馆所藏宋人《消夏图》，用笔精劲，气象严雅，方寸之间尽显大气，裱边吴湖帆题名鉴题。

1932年，张大千、张善子移居苏州，住网师园前院，与居住在后院的叶恭绰结邻而居，朝夕相处。卜居其旁的何澄经常造访网师园，与三人交往日深，结下深厚友谊。每逢除夕，张善子、张大千兄弟常为何澄挥毫作画以贺新岁，如苏州博物馆藏张大千《春酒松竹梅图》、张善子《开岁百福图》，分别为贺何澄1934年、1935年新春所作，皆为彼此友谊之见证。

在何澄所收藏书画中，叶恭绰的题跋最多，如郑元勋《临石田山水图》轴、陈洪绶等合作《何天章行乐图》卷、王铎《枯兰复花图》卷等皆有叶氏题跋。1940年，何澄购入网师园，并耗时三年进行整修。其间，叶恭绰慨然将珍藏多年的《傅山傅眉父子手书诗词》册相赠，并在册后题跋：“网师园近闻已加修治，以此为东震溪堂藏物，尚不至减色。书此竟心已驰于读画楼矣。”可见二人情谊之深挚。

何寓藏宝

受家学熏陶，何澄毕生热衷于古物收藏，其早期所藏多系祖传，尤以何道生之旧物为主，如罗聘《兰花图》册。此外，其不惜重金锐意搜求各类古物，日积月累，所藏渐成蔚然大观。其藏品既广且杂，时间跨度从商代至民国，几无断代；种类涵盖书画、文玩、印章、铜器、瓷器、陶器、碑拓、工艺品等。其中，尤以文房雅物、各类印章、古代书画最为佳善。

何澄所藏文房雅物精良颇丰，尤其以香墨数量为多，品质为最，其中明清制墨名家如方于鲁、汪鸿渐、程公瑜、程凤池、江节庵、曹素功等所制墨甚为珍贵。苏州博物馆藏明代方于鲁鞶鉴图墨，墨面正中阳文篆书“长乐未央”四字，墨背额间嵌珍珠一颗，浮雕整幅“鞶鉴图”，四字成句，旋环可读，构思极巧，尽现中国古典回环诗之奥妙。何澄亦心爱砚台，喜而藏之，如苏州博物馆藏明澄泥佛手砚色如鳝黄，佛手心为受墨处，手指凹曲处为墨池，构思巧妙，造型奇特，精工镂琢。端砚中明仿宋式钟乳鹆眼砚、清竹爿天然砚、清云壑三池砚等俱为精品，皆石质温润，雕工精湛，巧借石理，浑然天成。

何澄的古印收藏涵盖春秋战国玺印、秦汉印章与明清及近代篆刻名家作品等，田黄、鸡血、白芙蓉、青田、昌化冻、墨晶等名贵印材无所不包。苏州博物馆藏战国觽钮“高佗”铜印、秦代鼻钮“徐觭”铜印、宋“范仲淹”旧玉龟钮方章等均是何澄藏古印之代表。南京博物院藏何澄所藏清代印章的印文颇富意趣，如“觉今是而昨非”鸡血石章、“有道则隐”青田石章、“多读书少说话”鸡血石章等。

何澄所藏古书画以明清两代为大宗，明以前书画数量虽少，然件件精绝。如苏州博物馆藏元钱良右书《吴仲仁与诸文士吴中唱和诗》卷，为吴仲仁至元三年（1337）四次游览吴中与诸友唱和结集而成，卷上共书诗45首，楷、行、草诸体兼备，布局合理、结体端正，清俊遒美而内含风骨。何澄所藏明清书画作品可谓佳作荟萃，汇集有沈周、文徵明、祝允明、丁云鹏、董其昌、项圣谟、陈洪绶、王铎、傅山、石涛、王原祁、蔡嘉、金农、黄慎等众多书画大家之精品，画作题材山水、人物、花鸟等俱全，书法体格行、楷、草等兼具。如苏州博物馆藏沈周《花鸟图》册所画花鸟凡十开，以没骨设色法为之，风格于温雅之中寓质朴之趣，减弱了宋代没骨画法刻画精工的特点，更加符合文人超逸的审美趣味，可谓“神采翩翩，妙而真也”。

1937年11月日军侵占苏州前夕，何澄在逃难之前将一批古物秘藏于“两渡书屋”浴室上方的阁楼内，并将私藏七十二枚印章及部分印材置于青花瓷罐内，埋藏在“灌木楼”前假山之上。1955年，苏州南园宾馆整修“两渡书屋”，从浴室阁楼中发现了这批文物，后由其子女捐赠国家，现藏苏州博物馆。1990年，南京博物院工作人员在何澄幼女何泽瑛的指引下，将南园宾馆埋藏的装有印章及印材的青花瓷罐挖出。这批石印亦经何澄子女一致同意捐献给南京博物院。

今特遴选苏州博物馆藏何澄及其子女捐赠文物之精品、南京博物院所藏20方印章以及后人珍藏之信札手迹等，汇为斯展。此不仅为展现历经岁月沧桑与战火洗礼而幸存的珍品，传承发扬历史文脉，亦是值何澄先生一百四十五周年诞辰之际，对其风骨与胸襟之深切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