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迁碑》,这座东汉中平三年(186年)的石碑,历经千年风雨洗礼,不仅是书法艺术的瑰宝,更是研究汉代历史文化的珍贵宝藏。它以独特的形制、精美的装饰和深刻的内涵,承载着古人的智慧与情感,吸引着后人不断探寻。
沉埋岁月,难掩绝世芳华
东汉时期,《张迁碑》作为纪功碑被竖立起来,此后被深埋地下,鲜为人知。宋代欧阳修于1063年成书的《集古录》、赵明诚于1129年完成的《金石录》、洪适在1167年刊刻的《隶释》《隶续》等早期金石著作,都未曾收录它,仿佛它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曾存在过一样。
直到明代初年,《张迁碑》才重见天日。人们对《张迁碑》的关注主要聚焦在其书法艺术和历史价值上。近现代诸多研究论文,也大多围绕这两个方面展开,但关于它的外在形制与装饰,却长期被忽视。
启功先生曾评价说:“《张迁碑》用笔最奇,而结体亦出人意表。其笔画粗细变化不大,而笔力内蕴,如绵里藏针,绝无柔媚之态。”此碑书法价值极高。其字体以隶书为主,笔画刚劲有力,结构严谨端庄,却又不失灵动多变。起笔收笔果断干脆,线条质感古朴厚重,充满了金石韵味。在结体上,它多呈方整之势,重心平稳,却又通过巧妙的笔画穿插与空间布局,营造出一种独特的疏密对比,使整个字体显得既规整又富有变化。这种独特的书法风格,不仅展现了汉代隶书的成熟与魅力,还对后世书法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为众多书法家提供了宝贵的学习借鉴范例。
形制特征,镌刻时代印记
《张迁碑》的碑额“汉故谷城长荡阴令张君表颂”,清晰表明这是为张迁所立的功德铭。张迁曾任荡阴令,卸任后,人们为缅怀其功绩而立此碑。
清代学者王昶在《金石萃编》中对汉碑形制多有研究,提及汉代碑刻因功用不同,形制存在差异。墓碑多为圭首,纪功碑一般为圆首。“穿”是汉碑常见特征,指碑中上部、额之下的圆孔,但纪功碑通常无“穿”。《张迁碑》现陈列于泰山脚下岱庙天贶殿东侧碑廊,与之相邻的汉《衡方碑》是墓碑,立于东汉建宁元年(168年),碑额下正中凿有一穿;其左侧并列的晋《孙夫人碑》也有穿,这些都可与《张迁碑》形成对比,助我们理解汉碑形制特点。
《张迁碑》由碑首、碑身、碑座三部分构成。碑高263厘米,通宽(含碑刻装饰)115厘米,碑侧厚22厘米。碑首与碑身为一石,碑首呈半圆形,内刻额文;碑身刻正文,详细叙述张迁的祖源、声名、简历及功勋,如“世载其德”“国之良干,垂爱在民” 等,叙事规范,堪称汉碑“表颂”的典范。碑阴记录立碑捐资者名氏及钱数。原碑座已佚,现碑座为水泥制品。这种碑刻形式(首、身、座)以及碑身正面刻正文、阴面作附记的模式,被后世广泛沿用。
灵动装饰,演绎艺术传奇
龙、凤、人在碑刻画面中围绕碑侧、碑首环形布局,是《张迁碑》装饰艺术的精妙之处。碑两侧各有3条螭龙对称分布,共6条。螭龙姿态各异,以匍匐之姿卧爬于碑侧,行走方向不一。下端之龙下行,头抵碑身下部;中端之龙上行,与下行者交缠;上端之龙上行至碑首,尾被中端之龙所衔。两侧上端螭龙上行至碑首后,与两只相对而立的凤鸟相连,凤鸟又与中心人物相接,龙衔凤尾,龙、凤、人形成半圆形闭环,环绕碑身与碑首,画面充满奇幻想象,尽显古人艺术创造力。
龙、凤、人的雕刻接近透雕,工艺精湛。龙首刻画细腻,吻突平、鼻孔显、口微张露齿,高额突目、小耳双角。龙身似蛇,自腹至尾渐细,背刻细鳞纹,上端有双翼,四肢短,四足三爪。凤鸟腿部粗壮,昂首与人交流,尾呈圆柱状,部分被龙吞于口中。人物位于两凤鸟之间,身着肥袍束腰,两腿一前一后呈行走状。可惜人物及凤鸟有残损,人首缺失,一只凤鸟也失首,仅从残存部分可见其圆目大眼,尾部羽毛上卷。凤鸟比人物高大,与人肩平齐,人物为画面主角,与凤相拥,三者组合蕴含深刻寓意。
在解读《张迁碑》龙、凤、人装饰的文化内涵前,需了解汉碑中的“穿”和“晕”。“穿”是碑上部圆形孔洞,“晕” 是碑首上围绕碑额而形似光束的弧形纹络。传统观点认为,碑“穿”用于下葬引棺引绋,“晕”是下棺绕绳遗痕。但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汉碑资料丰富,学者提出“模仿神主说”“象征日月说”“玉圭之穿说”“阴阳图案说”等新观点,为解读《张迁碑》装饰提供了新视角。
龙凤渊源,追溯历史脉络
在已知汉碑中,龙、凤作为装饰元素并非《张迁碑》所独有。中国最早的真正意义上的“碑”——西汉河平三年(前26年)的《麃孝禹碑》,碑阳面阴线刻竖向三栏界格,左右界格上方各刻一鸟,其意象很可能是后期碑刻中常见的“凤”,可见龙、凤在汉代碑刻中已初现踪迹。
以龙为饰始于东汉。东汉顺帝永建三年(128年)的《王孝渊碑》,碑两侧有龙、虎装饰,碑阳正面上部浮雕朱雀和人物,人像上有展翅欲飞的凤鸟,碑阴上浮雕伏羲、女娲、蟾蜍等,下部有朱雀、玄武等,众多形象集于一碑,在汉碑中较为罕见。龙作为“四灵”之一加入碑刻装饰行列。
碑刻艺术中,龟也是常见装饰元素,龙、龟为伍在汉代已出现,“螭首龟趺”这一碑刻术语由此而来。如1982年发现的东汉光和六年(183年)的《王舍人碑》,虽有残损,但“螭”“龟”形象可辨,此碑龙为首,龟为座。同年的《白石神君碑》初有龟形趺,碑首两侧透雕双龙,中心题额。东汉建安十年(205年)的《樊敏碑》是螭首龟趺,碑阳二龙相交作拱形,龙首抵碑肩,龙下篆额,碑阴有起舞的凤鸟。建安十四年(209年)的《高颐碑》,碑额、碑座均为龙饰,圆形螭首,额下有穿,碑座方形,浮雕虬、螭二兽。
然而,《张迁碑》的龙、凤装饰长期被忽视。一方面,碑刻曾深埋地下,宋代金石学家无缘得见;明清时期又深陷真假之辨,影响其价值探讨。另一方面,一般观者多关注其书法,碑侧和碑顶装饰因观测不便易被忽略,基础资料缺失也导致其形制特征不被熟知。虽《泰山岱庙考》对其艺术装饰有所描述,并推测碑首之巅人物为张迁,但未详述形象由来及文化内涵。
装饰寓意,寄托美好期许
在汉碑中,龙、凤、人物的出现并非《张迁碑》独有,但其形象表现手法别具一格。参考同时期画像石,龙、凤是常见图像,象征太平吉祥,“龙凤呈祥”观念深入人心。《张迁碑》中龙凤相互“啮合”,《淮南子》记载“羽嘉生飞龙,飞龙生凤凰”,碑中龙吞凤尾的图像,体现龙、凤相“生”的联系,宋《镡津文集》也印证了二者关系密切,所以汉碑中龙与凤的组合顺理成章。
《张迁碑》中的人物形象,极有可能是碑中“表颂”的主人翁张迁。汉代为已故人铭刻肖像常设“榜题”以区分,如山东诸城凉台村东汉晚期画像墓中《拜谒图》《讲学图》的墓主人汉阳太守孙琮,山东嘉祥焦城村祠堂后壁《祭拜图》的祠主,嘉祥五老洼祠堂画像石上的“故太守”等。而在世之人也可立像,西汉栾布和于公因功绩被民间立生祠,东汉生祠数量增多,赵岐建“寿藏”(生祠)并自画其像于内。生祠多为民间自发行为,官方参与较少。因此,《张迁碑》中的人物图类似生祠中的主人图,展现的正是张迁,此碑或许效仿了这种追思方式。
《张迁碑》两侧的6条螭龙,下通碑底,上达碑额,象征天地通连。站在额顶上的张迁,手牵两凤,凤鸟象征德、顺、仁、义,此图像寓意张迁德政圆满。《表颂》中“既多受祉,永享南山。干禄无疆,子子孙孙”,体现龙、凤、人组合承载着立碑者的美好愿望。龙呈交体寓意代代相续;凤鸟高大象征能量与活力,是对张迁功德、仁义的赞美;张迁信步牵手龙凤,彰显其造福一方的胸怀。树碑者希望张迁福泽绵延、长寿富贵、爵禄无穷、惠及子孙,这不仅是对张迁的祝福,更是一方百姓对国泰民安的期盼。
《张迁碑》宛如一部穿越千年的史书,其形制与装饰承载着汉代的文化、信仰和人们的美好愿景。它是中国文物宝库中的瑰宝,见证了人类文明的传承与发展。透过它,我们仿佛穿越时空,与古人对话,感受那个时代的独特魅力。在未来,希望更多人关注《张迁碑》,深入研究其蕴含的历史文化价值,让这颗文物明珠绽放更加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