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邀参加尕日塘秦刻石考察略感意外,我既不是秦汉考古专家,也没做过多少碑铭研究,之所以受邀,大概是因多年在青藏高原做田野考古,岩画调查有经验。毕竟考古从业者的基础工作还是观察与记录,经验很重要。
7月15日,国家文物局考察队在青海西宁集合。16日一早,考察队一行从西宁飞往果洛藏族自治州首府玛沁县,随即驱车近400公里,直接赶往扎陵湖北岸的刻石现场。鄂陵湖、扎陵湖及其周边属于三江源国家公园黄河源园区,2018年就开始对这个区域的旅游、探险有严格限制,公路上设有大门,没有特批不得进入。湖滨山丘低矮,草原空阔,偶见牦牛群和藏野驴。下午14时到现场,直奔刻石,一众专家和各级文物局领导围在刻石前仔细观察,不时有现场讨论。考古勘探和科学检测也同时展开。
以我多年对岩画、摩崖刻铭、碑刻调查的经验,第一感觉是,该刻铭历时久远,可以排除近现代凿刻的可能性。有关刻石的科学检测和调查结论,9月15日国家文物局的新闻发布会已有详细介绍,关于刻石文字,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和古文字学家都已经发表过不少见解,在这里我仅就个人的观察,补述如下。
岩面观察:
刻石地点位于扎陵湖北岸偏东的一级湖岸台地山坡上,刻石岩面在东西一列暴露基岩的中部下方,基岩整体为向北下方倾斜的变质砂岩层里,唯有刻铭的岩面较为垂直,而且较为完整,面南,整体呈横长的菱形。依照仝涛的测量“壁面总长82厘米,最宽处30厘米。岩壁表面上方有轻微剥蚀,中部有一道斜直的裂痕,壁面磨蚀风化较为严重,下方有多处残损剥落。”经再次测量,“总长82厘米,最宽处33厘米,刻字面积约0.16平方米,距地面约19厘米。”刻铭所在的岩壁下部有层状脱落,中部和左侧(西侧)在凿刻文字时已经脱落,右侧(东侧)局部为刻字之后脱落。岩壁前有从上面掉落的砂岩石片和厚约10厘米的表土。
岩面和刻字笔划内的“岩晒”(或称“石锈”“沙漠漆”)色度较深,呈深褐色,局部近黑色,是青藏高原凿刻在砂岩上的岩画中极为常见的,系自然形成,其古老程度非千年以上不可能形成。现场所做的科技检测也证实了这一点。一般来说,岩晒多在岩石的向阳一面,背阴和侧面色度较浅或没有岩晒现象。刻字岩面下方原有沙土堆积,随水土逐渐流失。
刻石岩面的选择具有唯一性,在此处基岩(变质砂岩)裸露山坡,多为下斜岩层,层理破碎,唯有刻铭所在岩面为自然形成的垂直状,且岩面较为平整,刻铭最为适合。虽然在刻铭以东10公里范围内还有至少4处较大范围的基岩裸露,岩石的岩性和结构基本相同,均为下斜层理,仅有一处出现小块垂直岩面,与尕日塘地点的岩面极为相似(图1),此处西距尕日塘地点约6公里,远离湖岸与道路,不易发现。
字形观察:
刻字全文共12行36字,外加合文1字,共37字,从右至左竖行排列,每行1—5字不等。逐字观察记录:
“皇”(图2)字形基本完整,只有“白”的右上方笔划稍残。平凿,笔划边缘齐整,字口底部较平。
“帝”字形基本完整,下部因岩面早期脱落,稍残。平凿,笔划边缘齐整,字口底部较平。
“使”字形较完整,左上部因岩面崩落,稍残,“亻”字旁上面一撇及“吏”上面一横的左端不存。平凿,笔划边缘较齐整,字口底部较平。
“五”字形不完整,但基本可辨。因下方岩面脱落,下方的撇捺下部和最下边一横不存。上面一横划右端与右侧“帝”字上面横划接连。平凿,笔划边缘有崩落痕,字口底部较平。
“大夫”字形较完整,“大”字右下方有两横,表现“大夫”二字,此为秦代常用做法。平凿,“大”字笔划边缘较齐整,局部有崩落痕,字口底部较平;两短横字口底部不甚平。
“臣”字形不完整,上面一横及左边一竖的上半部因岩面剥落残损。平凿,笔划边缘较齐整,局部有崩落痕,字口底部较平。
□ □仅存上部左侧一斜竖、一横,中间一竖及右横折,与保存较好的两个“翳”比较,很可能为“翳”。平凿,笔划边缘不甚齐整,字口底部不甚平。
“將”字形较完整,下方及右下方有折角裂隙,并有右上至左下的岩面剥落,致使竖划下端稍残。平凿,笔划边缘不甚齐整,并有局部崩落痕,字口底部较平。
“方”字形较完整,右下方虽有岩面脱落,但没有伤及字体。平凿,笔划边缘不甚齐整,字口较浅,下半部字口底部不甚平,断面稍呈弧形。
“支”仅存上部一竖及左右撇捺,仝涛推测为“士”,刘钊等推测为“支”(伎)。平凿,笔划边缘较齐整,字口底部较平。
“采”字形不全,因上半部岩面剥落,仅存下半部的“木”及上部两道笔划,可确认为“采”。平凿,撇捺笔划边缘较齐整,中间一竖边缘不甚齐整,字口较浅,底部不甚平,似有顿挫。
“樂(藥)”字形较全,上部“白”和左侧“糸”处有剥落,也有可能是在凿刻时就发生崩落。大多采用平凿,下面的“木”字撇捺为斜侧凿,上面右侧“糸”的圆圈状有顿挫痕。
“昆”字形缺损严重,仅存上部的“曰”的大部,推测为“昆”。测斜凿,笔划边缘不甚齐整,且有崩落痕,字口横截面为三角形。
“陯”字形上部因岩面轻微剥落,有残损,“人”字一头的捺残缺,一横也难以看出,可确定为“陯”。平凿,笔划边缘较齐整,有崩落痕迹;字口较浅,底部较平。
“翳”字形较完整,上部有一左高右低的裂隙通过,上部“殳”和下部“羽”字有少许崩落,左侧有延伸而来的裂隙。可见有平凿、斜侧凿两种技法,上部以平凿为主,底部不甚平;下部以斜侧凿为主,字口横截面略呈三角形。
“以”字形完整,右下方虽有小的裂隙,并不影响字形笔划。斜侧凿,笔划较细,边缘不甚齐整,字口浅而细,字口横截面呈三角形。
“卅”字形大体完整,上部稍残。平凿,字口稍浅,唯一横的左侧较深,字口底部较平。
“七”字形基本完整,横竖相交处有崩落,可能系凿刻时造成。竖划平凿,字口底部较平;横划斜侧凿,字口横截面呈三角形。
“年”字形受损严重,中部大多脱落,从残存笔划及走向,仍可以认定为“年”。中间一竖和上面一横的上挑笔划为平凿,其余笔划为斜侧凿,有崩落痕。
“三”字形完整。平凿,字口较浅,边缘不甚齐整,字口底部不甚平。
“月”字形基本完整,下部有一横向脱落疤,致使字体稍受损。上面一斜横和下部一斜横平凿,字口底部较平,三斜竖划为斜侧凿,字口横截面呈三角形。
“己”字形完整,上部岩面脱落,上面一横稍有损伤,下面一划有崩落痕,可能为凿刻时造成。字体笔划均为斜侧凿,字口较深,横截面呈三角形,最下面一划右端渐细出尖。
“卯”字形较完整,笔划局部有崩落痕,有一左高右低的裂隙左右贯穿。字体笔划均为斜侧凿,字口较深,字口的横断面呈三角形。
“車”字形基本完整,岩面较“卯”字岩面低下一层,色度较上面稍浅,右上角处有崩落痕,恰好在向右的裂隙左端。字体笔划均为斜侧凿,边缘较齐整,字口横截面呈三角形。
“到”字形完整,岩面色度较其上浅,向下更浅,且呈渐变状。左侧“至”多用平凿,字口较浅,底部较平,唯有最下一横为斜侧凿;“刂”为斜侧凿,字口横截面呈三角形。下方有一左高右低的细裂隙,不影响字体。
“此”字形基本完整,最上面脱落,但未对字体造成大的影响。笔划多用平凿,字口边缘较齐整,底部较平,唯有右侧一竖划用斜侧凿,横截面呈三角形。
“翳”因岩面脱落,字形中部脱落受损严重,上部的“医”“殳”,下部左侧的“羽”可辨,可确定为“翳”。笔划多采用平凿,字口较浅,边缘齐整,底部较平。
“前”字形较完整,上部因剥落稍残。笔划多为平凿,字口较浅,边缘较齐整,底部较平,可见局部有顿挫痕迹。
□ □有较大范围剥落,字形残损严重,几不可辨,左侧隐约可见有两竖划,平凿,字口较浅,底部较平,有顿挫痕。有学者推测为“行”,有学者推测为“彻”。
“可”字形基本可辨,上面一横较清楚,右侧的一竖下半段延伸至下面的层理,但仍可看出笔划,由此可以判断,下方上层岩面的脱落,应当发生在凿刻刻铭之前。中间的“口”字处有少量剥落,笔划仍可辨。这个字的凿刻应当是使用了凹弧刃的凿子,使得字口横截面呈凹弧状,右边竖划向左弯曲部分可看出有顿挫痕迹。
“一”字形清晰,由于上边岩面有脱落,未能确认“一”字之上是否还有横划(后通过信息增强技术,在右上侧发现一道横向短刻痕,应为“二”)。平凿,字口崩落痕有三处,致使边缘不齐整,字口底部也不甚平。
“百”字形基本完整,偏上部和右侧有剥落。平凿,字口边缘较齐整,底部较平。
“五”虽有中间部分和右上角脱落,字形仍较明确。平凿,字口较浅,边缘较齐整,底部较平。
□ □下方岩面脱落,仅存一道短竖划,上端有脱落。平凿,边缘较齐整,底部有顿挫痕,不甚平。结合上下文,此字为“十”应无问题。
“里”字形完整,顶部岩面虽有脱落,且有两道横向小裂隙,并未伤及字体。多为平凿,字口较浅,边缘较齐整,底部较平,局部有刻凿时的崩落痕;下部两横划字口较深,底部不甚平,上一划与竖划的十字交叉处有放射状崩落,下一横划有局部细微崩落。
据以上观察,整篇文字应为:
皇帝/使五/大=(夫)臣□(翳)/將方支采樂(藥)昆/陯翳以/卅七年三月/己卯車到/此翳□/前□可/一(二)百五十/里
总体来看,凿刻工具是一种较窄的平口凿,凿口宽约4毫米,凿痕较清晰,在不同笔划分别使用斜平凿(凿体与岩面有夹角,而刃口与岩面垂直的凿法)、斜侧凿(凿体与岩面有夹角,刃口与岩面也有夹角的凿法)两种方式,前者形成的凿痕呈平底的槽形,后者凿痕横截面呈三角形。凿刻随形随势而为,并未刻意追求统一。上半部的刻字多为斜平凿,下半部多见斜侧凿,分析其原因,是因下半部距地表太近,动作受限,斜侧凿更为快捷。也就是说,书写时是从左至右,从上至下。凿刻时是从上至下的顺序。
环境观察:
此地处于扎陵湖北岸缓坡地带,湖滨平坦开阔,牧草覆盖不完整,多有沙砾裸露,有草场退化现象。从玛多县城通往黄河源的沙石公路从坡下东西通过。东侧约500米、西侧约1000米各有一条小河由北向南流入扎陵湖,西侧小河调查时河面宽2—3米左右,河水清澈,是良好的饮用水源(图3)。附近地势平缓,牧草遍野,适合搭建帐篷歇息,此处地名“尕日塘”,藏语意为“往来歇息之平地”,看来古今相通。
在现场曾与刘瑞研究员讨论,他有一个推测,我觉得很有道理。他认为,采药队伍从黄河源(昆仑山)返回途中歇息于此,有暇环顾四周,选择合适的岩面刻铭纪念的可能性较大。去时前途未卜,只顾赶路,但也看到此处是个不错的宿营地,返程时心绪稍安,便有此作。另,刻铭中有“前可一(二或三)百五十里”语,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此处距河源的里程,也可为证。
行文至此,看到微信上有“穴居的猎人”撰写的《考古学的主体性》一文,其中有“就昆仑石刻的真伪而言,首先是一个考古学的问题,而不是先秦史的问题”“在研究物质遗存时,考古学较之其他学科具有优先权”,我深以为是。
(作者单位:陕西省考古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