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探源之西北调查
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开展以来,黄河、长江中下游很多地区的早期文明化进程和模式日益清晰,而黄河上游的相关问题依然模糊不清,文明探源的很多重要问题尚未触及。有鉴于此,2014年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排李新伟老师带领我赴甘肃开展考古调查。我们从北京出发,在三门峡作短暂停留,然后一路经西安、宝鸡,翻越陇山后进入甘肃。本次考古调查的目的便是挑选合适遗址,开展考古发掘和研究,探讨黄河上游早期文明化进程及诸多深层次问题,填补中华文明探源研究在西北地区的空白。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的年代距今约5000~3800年,处于文明探源的关键时期。因此,本次调查的重点是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遗址。进入甘肃后,一路沿渭河溯流而上,后翻越鸟鼠山,进入洮河流域,沿途观察地形地貌,踏查各类遗址,其中不乏大地湾遗址、马家窑遗址、齐家坪遗址、寺洼遗址等诸多教科书上的经典遗址,收获颇丰。我们挑选了不同区域的几处遗址作为下一步工作的目标,分别瞄准仰韶文化晚期、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等不同学术目标。
马家窑文化之转战寺洼山
2014年夏,我们选定在马家窑遗址开展发掘,瞄准马家窑文化大型聚落的目标。9月,赴临洮开启马家窑遗址发掘之旅,首次发掘持续约两个半月,地点选在遗址南部面向巴马峪沟的几处台地,清理出数座马家窑文化房址和大量层状堆积。2015年至2017年,我们又持续开展3次发掘,分别选在遗址南部更高处的瓦家坪台地和低处的巴郎坪台地。其中,瓦家坪台地清理出诸多齐家文化遗存,并发掘出马家窑文化壕沟的一段;巴郎坪台地则发现了丰富的马家窑文化层状堆积,在底部还清理出大批马家窑文化重要遗迹。上述工作取得重要收获,更新了学界对马家窑遗址的认识,但与最初寻找马家窑文化大型聚落的目标仍有差距。项目组研判后达成共识,暂停马家窑遗址考古发掘,转向南部10千米处的寺洼遗址,继续寻找马家窑文化大型聚落的线索。寺洼遗址早年被称为寺洼山遗址,安特生、夏鼐等前辈学者都在此做过重要工作。遗址位于洮河北出西秦岭的山口外,西面背靠九龙山、东向面向洮河,坐拥广阔且又平坦的山前黄土台地,地理位置绝佳。遗址保存较好,地面可见丰富的陶片,断面见有清晰的各类遗迹,文化内涵极为丰富。相较于马家窑遗址,寺洼遗址面积更大、内涵更丰富、保存更好、潜力更大,更有可能在此找到马家窑文化大型聚落或者中心性聚落。
破局困境之大遗址难题
寺洼遗址是个大型遗址,不仅体现在其面积巨大,已知超过2平方千米(最新线索显示其面积可能更大);还体现在遗址内涵丰富,据现有线索,寺洼遗址延续数千年,存在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辛店文化、寺洼文化和历史时期遗存。寺洼遗址虽有百年的发现历史,但不同时期遗存的准确分布范围和各自中心区域其实并不明晰。在这样一个面积巨大、不同时期遗存交错分布的遗址,如何找准位置开展工作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为此,项目组反复研读了前辈学者发表的资料,还在马家窑遗址发掘期间对寺洼遗址开展多次调查和钻探。2018年,项目组开启寺洼遗址新的发掘,地点选在鸦沟两侧两处台地上,其中鸦沟西侧地点目标直指寺洼文化墓地,鸦沟东侧地点则瞄准马家窑文化聚落。正式发掘开始后,鸦沟西侧地点进展顺利,很快找到了寺洼文化的墓葬和墓地。鸦沟东侧地点则进展缓慢,除发现一些马家窑文化灰坑和少量房址外,马家窑文化大型聚落的关键线索依然不明,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19年发掘结束。从2014年开始到2019年,我们已在两处文化命名地遗址开展6次发掘,虽然每次发掘都扎实且有收获,但寻找马家窑文化大型聚落的目标却迟迟未有重要突破,甚至在潜力巨大的寺洼遗址也陷入胶着状态,项目组有些沮丧。现状的“骨感”让项目组开始怀疑,甚至一度想放弃在这一区域寻找马家窑文化大型聚落。为此,我们在申请2020年度发掘时,准备再做一年便暂停发掘,另寻别的突破。
转机出现之半山聚落
2020年度,我们在鸦沟西侧扩大了发掘范围,鸦沟东侧则新选了一处地点,钻探显示这里有早期陶窑,项目组准备丰富一下马家窑文化的遗迹类型,然后鸣金收兵。转机出现在发掘后期,首先是鸦沟东侧新选地点,清理出保存较好的陶窑,内部堆积中出土较多陶片,其中马家窑文化半山类型的陶片相当醒目,意味着这座陶窑极可能是半山类型陶窑。这是一个明显的进展,不仅因为7年来,马家窑遗址和寺洼遗址极少发现半山类型遗存,更因即便放眼全国,半山类型遗存的发现主要还是墓葬,陶窑极少,一座陶窑的出现,意味着可能还有更丰富的半山类型遗存。果不其然,好消息同时出现在鸦沟西侧发掘区,在寺洼墓地最底部层位下,发现几处打破生土的方形遗迹,清理至底时,见有中心柱,一下豁然开朗,房子!顺藤摸瓜找到门道,梳理房址出土遗物,发现有明确的半山类型陶片且无更晚遗物,极可能是半山房子!与此同时,鸦沟东侧新发掘的陶窑附近也清理出一座颇具规模的房址,与此前发现的马家窑类型房址明显不同,其内部堆积中也发现了半山类型陶片且无更晚遗物,意味着这可能也是一座半山类型房址。我们加速整理了所有出土遗物,在一些灰坑中也发现了类似现象。至此,我们在寺洼遗址发现了马家窑文化半山类型聚落的重要线索,这是继严文明先生于20世纪60年代在兰州青岗岔遗址发现少量半山类型非墓葬遗存后,再次发现半山类型的房址、灰坑和陶窑,无疑是重要且具有突破性的发现。项目组初步判断,寺洼遗址可能存在一处半山类型的聚落,足以填补相关领域的空白。
重要突破之三重围壕
2020年发现的半山类型聚落的线索让大家重拾信心。2021年至2022年,项目组重点扩大了鸦沟西侧发掘区的范围,清理出更多马家窑文化房址,有些房址的地面上出土了明确的半山类型陶器,更加夯实了这些房址的年代和文化性质。同时,我们还发现了更多半山类型的灰坑、陶窑,另有房址内葬人的现象,极大丰富了半山类型聚落的内容。在此之外,多处发掘区还发现了丰富的马家窑类型的遗存,包括房址、灰坑、陶窑等遗迹。新的发现让人高兴,同时也提出了新的问题,如聚落形态不明晰,尤其缺乏整体性认识。因此,下一步的目标便是寻找其他聚落要素,特别是事关整体布局的大线索,厘清其聚落形态。要解决这一问题离不开钻探,只是新近发现的马家窑文化房址缺少坚硬活动面,不易辨认。加之,寺洼遗址马家窑文化遗存上又多有晚期遗存干扰,导致遗址钻探难度很大,不易突破。一次偶然的机会,同事彭小军建议在自然断面上找找线索。一想也是,毕竟断面上的遗迹比钻探看得清晰,遂下决心把遗址上的自然断面系统刮出来。当然,断面遗迹只是切面,要了解更多线索还得结合钻探。牛世山老师近年在殷墟的钻探卓有成效,于是多次请牛老师支援,推荐有经验的探工帮忙。双管齐下,终于有了收获。2023年春,项目组在鸦沟西侧清理断面时,发现4处位置相邻且形制相当的大型沟状遗迹,均叠压在最底部文化层下,打破生土。我们随即沿断面做了小规模钻探,确认沟状遗迹向北延伸。2023年秋至2024年春,项目组组织探工对其重点钻探,并于2024年夏进行解剖发掘,基本确认上述发现为三重围壕,整体接近南北—东西方向,平行分布,近直角转弯,形制和布局相当规整。现存部分东西长约613、南北宽约440米,内侧复原面积近30万平方米,应是规划和测量后修建的大型工程。从年代、形制布局、内部堆积和出土遗物看,三者应同时存在和使用过,始建和主要使用年代为马家窑类型时期,距今约5000年,至半山类型时期尚未填满,是目前已知国内最早的多重近直角转弯、长方布局的大型围壕。其三重近直角转弯的特征,为后世长方形“城池”的出现奠定了早期基础。
新的百年之未来工作
寺洼遗址作为寺洼文化命名地,从安特生发现至今已101年了,从夏鼐抗战期间的发掘算起,也整整80年了。面对这样一处面积巨大、内涵丰富且具有重要地位的关键性大遗址,毫无疑问我们应当沿着前辈的足迹走下去。现在,我们对遗址的整体框架有了突破性认识,但对寺洼遗址来说,这更像是工作的开端。我们向前迈出了重要一步,同时又发现了更多线索,更重要的工作应当还在未来。首先,我们需要继续深入认识三重围壕本身,比如三重围壕的东部边界、围壕通道和相关设施、三重围壕各自的功能及相互关系等。其次,需要把围壕内侧的聚落内容搞清楚,厘清其功能和布局。目前三重围壕内侧虽在不同区域发现了制陶、石器加工等手工业生产的线索,但认识还相对有限,其准确内涵和全面布局尚待更多工作才能解决。第三,三重围壕外侧,尤其是西侧和南侧还有大量空间,并有马家窑文化疑似道路、夯土的重要线索。如果三重围壕内侧更多与手工业生产有关,那么其外侧应当还有更重要的内容,比如大型或高等级建筑、日常居住区、马家窑文化墓地、其他生产生活设施等。第四,寺洼遗址马家窑文化聚落延续时间较长,从马家窑类型时期延续到半山类型时期。在后续工作中,需注意厘清不同时期聚落形态的面貌及其演变过程。第五,马家窑文化之外,寺洼遗址还发现了丰富的齐家文化、辛店文化和寺洼文化遗存,这些工作也应逐步开展起来,力争有所突破,尤其是已有重要线索的齐家文化和寺洼文化聚落。最后,寺洼遗址的发现和研究从一开始便具有国际性,寺洼遗址的诸多内容更是探讨早期东、西方文化交流的重要材料。未来,我们应继续将遗址置于国际视野下,探讨更多具有国际影响力的问题。总之,寺洼遗址是西北地区一处罕见的大遗址,不光有着百年的学术史,还有着巨大的学术潜力,是一处学术富矿。站在新时代的潮头,我们有责任把工作继续做好,让其成为认识黄河上游早期文明化进程的关键性大遗址,成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大遗址。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