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代晚期刻辞甲骨的发现，让人们得知安阳小屯就是商代晚期的都城。受此激励，考古人更期待确认西周中期豳公盨记录的夏禹的遗存，乃至战国齐侯因镦提到的黄帝的遗存。将文献记载的古史传说与考古学的发现整合，以重构古代传说历史是治古史者和考古人共同的学术追求。《考古文化研究与文献解析：重构古代传说历史》（下文简称《重构》）就是这样一部史前考古与古史传说整合研究的著作。
成功地做成这样的整合研究，要求研究者具备扎实的考古学和文献史学的功底。常兴照先生1978年初入学吉林大学考古学专业，随张忠培教授学习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学；毕业后在《岱海考古》编辑部工作期间，受王树明先生熏陶，致力传说时代的古史研究。《重构》收录的《论五村类型》是一篇纯粹的考古学研究文章，该文从分析五村类型的5处典型遗址的文化因素入手，建立分期，归纳分布，探讨源流，比较与周邻文化的关系，对大汶口文化晚期分布在潍淄流域的五村类型做出全面的研究和论述，其认识和结论令人信服。《重构》收录的关于《少昊、帝舜与大汶口文化》之《少昊、太昊、帝舜传说疏证》部分是一篇纯粹的文献考据之作，其中关于太昊与帝喾的关系论证，首先引《易·系辞下》《竹书纪年》《新语》等文献记载，归纳出太昊是天文历法、罔罟畋渔、文字契刻、音乐丝竹、人伦法理的创造者；进而从文字学的角度指出喾、俈、皓、浩、暤等字古文皆通；又引《国语·鲁语上》《吕氏春秋·仲夏纪》等文献记载，归纳出帝喾治历明时，教民稼穑，作歌制乐，其功德与太昊相同，遂判定太昊与帝喾实乃一人，其说有凭。
经过数十年的不懈努力，学人们发现若以古史传说和考古发现结合重构传说时代的历史并非易事。这是因为考古学发现与古史传说的整合研究有两个瓶颈，一个是两者的年代难以对应，因为传说时代尚未产生成熟的历法；一个是两者的研究材料无法直接对话，我讲我的庙底沟文化、大汶口文化，你讲你的黄帝、少昊。面对这样的难题，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如果能够把古史传说中的帝王或部族与考古学文化对应，便有望突破整合研究的两个瓶颈。《重构》就是选择的这一突破口，书中关于两者的对应关系处处可见，诸如：老官台—半坡—庙底沟文化系统是黄帝文化，贾湖、裴李岗、磁山—北辛、后冈文化系统是炎帝文化。汶泗流域的北辛文化晚期和大汶口文化早期是蚩尤部族的物质文化，后冈遗址很可能就是蚩尤逐帝（榆罔）自立之后建立的根据地。长江下游的良渚文化，应该属于三苗文化；长江中游的屈家岭与石家河文化，应该属于南蛮文化。以郑州大河村三、四期遗存为代表的秦王寨文化，有可能代表早期共工氏的物质文化；新发现的双槐树遗址，可能就是共工氏的都邑。豫北冀南地区的大司空文化，应该是颛顼部族的物质文化。鲁西豫东地区龙山文化王油坊类型的部分早期遗存，应属夏鲧部族的物质文化。山东龙山文化桐林类型是后羿部族的物质文化；河南新砦遗址晚期遗存，可能是后羿代夏形成的史迹。乃至，帝喾娶上妃姜嫄氏，生子后稷，指与客省庄二期文化的关系；次妃有娀氏，生子帝契，实为介入了后冈二期文化的发展；再次妃陈隆氏，生子帝尧，为对庙底沟二期文化和陶寺类型的渗透；末妃娵訾氏，生子帝挚，是指汶泗流域的大汶口晚期遗存。能够把考古学文化与古帝王或部族对应得如此之多、如此之细者，放眼学界仅《重构》一书而已。
常兴照在两者对应关系研判的基础上，构建了古代传说历史的体系构架：
黄河流域中下游的新石器时代中晚期存在两大文化系统，即中上游的老官台—半坡—庙底沟系统，中下游的裴李岗、磁山—北辛—后冈—大汶口系统。这两大文化系统，相当于苏秉琦先生所讲的中国新石器时代存在着面向海洋的使用炊器鼎的文化系统和面向内陆的使用水器尖底瓶的文化系统（《略谈我国东南沿海地区的新石器时代考古》）。与这两大文化系统对应的是古史传说中的炎帝部族和黄帝部族，到后来则演变为昊族文化与夏族文化的对立，以及华夏东西（夷夏东西）的黄河流域三代以前的民族分布格局。
史前考古学文化与五帝时代的定位是：后冈一期文化前后，是为传说时代早期，距今6500~5700年左右；大汶口文化中期和仰韶文化后期之际，是为传说时代中期，距今5700年~5000年左右；大汶口文化晚期至龙山文化时期，是为传说时代晚期，距今5000~4000年左右。具体到黄河流域的下游山东地区，古代文化存在三个高潮期：一是北辛文化晚期至大汶口文化早期；二是大汶口文化晚期到龙山文化早期；三是龙山文化中晚期。三个文化高潮期基本可以对应炎黄、尧舜、后羿乱夏时期。
没有哪一种武功可以包打天下，没有哪一种良药可以包治百病。《重构》作者虽然也认为：“光靠考古学本身的方法和文献分析研究传说历史仍然不够全面、科学。还需要历史学、民族学、民俗学、古文字学、古生物学、古地理学等方面的知识和技术。”实际上这只是一种理论上的理解，在具体操作上往往受到材料的局限。《重构》的主要方法还是考古学和文献史学的相关方法。具体讲考古学的方法是寻找考古学文化的分布和变化节点——“碴口”；文献史学的方法是文献的分析、对照——“拼接”，用以确认考古学文化的族属和性质。史前考古学文化的碴口有四个，第一个碴口是仰韶时代前期后冈一期文化和庙底沟文化的碰撞与迁徙；第二个碴口是在安阳大司空类型、荥阳秦王寨、大汶口文化中期形成前后的阶段；第三个碴口是庙底沟二期文化和大汶口晚期文化形成并发展为龙山文化的时期；第四个碴口是龙山文化中后期的变化。“拼接”体现在各个碴口中的相关文献的研究，如第二个碴口，北辛文化—后冈一期文化的蚩尤部族被庙底沟文化的黄帝部族击溃之后，山东地区形成了含有庙底沟文化花卉纹彩陶的大汶口文化，其代表的是少昊清部族，此即所谓“黄帝生于寿丘”（《史记·五帝本纪·索隐》），“命少昊清司马鸟师”（《逸周书·尝麦解》）。综合后冈一期文化和庙底沟文化因素生成的大司空文化与大汶口文化存在较多的联系，大汶口文化中见有大司空文化式彩陶、釜形鼎、折腹盆等，此即“少昊孺帝颛顼”（《山海经·大荒东经》），“颛顼生十年而佐少昊”（《帝王世纪》），大司空文化就是颛顼部族的物质文化。在大汶口文化壮大及西进的逼迫下，大司空文化龟缩至豫北冀南的狭小地域内，此即帝喾或虞幕接替颛顼，“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幕，能帅颛顼者也，有虞氏报焉。”（《国语·鲁语上》）。
阅读《重构》一书，我们欣喜地发现常兴照有很多独到的见解，其中还不乏颠覆式的观点，诸如：
五帝时代可上溯至前仰韶时期。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将五帝时代比定为距今5000年至4000年间的龙山时代。苏秉琦认为，五帝的时代上限不早于仰韶时代后期（《中华文明起源与重建中国史前史》）；严文明先生认为，太昊、少昊、蚩尤与大汶口文化晚期相关，蚩尤与黄帝、炎帝的战争发生在这一时期，年代大约不超过距今5000年（《东夷文化的探索》）；许顺湛先生认为，五帝时代的年代并不限于龙山时代，而是要上延至仰韶时代（《黄帝时代是中国文明的源头》）。
文献记载中的五帝次序主要有：《国语·鲁语》的黄帝、颛顼、帝喾、尧、舜，《易·系辞》的庖牺、神农、黄帝、尧、舜，《吕氏春秋·十二纪》的太昊、炎帝、黄帝、少昊、颛顼，《世经》的少昊、颛顼、喾、尧、舜。
良渚文化为三苗文化，屈家岭文化为南蛮文化。地处长江下游良渚文化虽然是中国史前时期的一支强势文化，但是与其相关的传说时代的古帝王或部族的研究却很少，只是陈雍先生在解读良渚文明时，讲良渚的水利设施与鲧障洪水的年代相当（《解读良渚文明：中国早期国家形态特征及其研究路径》）。地处长江中游的屈家岭文化相关的传说时代的古帝王或部族的研究以俞伟超先生的《先楚与三苗文化的考古学推测》为先导，俞先生认为，《战国策·魏策一》所记三苗的活动范围“左彭蠡之波，右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应在鄱阳湖与洞庭湖之间、伏牛山之南的长江中游，分布在区域的大溪文化—屈家岭文化—青龙泉三期文化是三苗部族的物质文化。
《重构》一书是作者相关文章的论文集，收录文集中的20篇文章，《少昊、帝舜与大汶口文化》《蚩尤辩证》等是我曾读过的业经发表的论文，《共工氏文化解析及其流徙辩证》《华族、华族文化与华夏关系考论》等是我新读到的未曾发表过的论文。论文集收录未曾发表的文章是我们学科的优良传统，邹衡先生《夏商周考古学论文集》收录有7篇文章，只有《论郑州》和《论殷墟》2篇是公开发表的；严文明先生《仰韶文化研究》收录有16篇文章，其中《从王湾看仰韶村》《略论仰韶文化的起源和发展阶段》等6篇是未曾发表过的。从这里我们又看到了一位为学术而学术的真学者。
业师张忠培先生在《中国考古学——走近历史真实之道》一书中讲：“我本着认识真实的历史的追求，走上了从考古学追求真实历史之路。这路曲折、崎岖，到头来，我才醒悟人们只能接近真实的历史。”几代学人通过考古发现和文献记载的整合研究，在古代传说与史前考古的研究上已经取得了一些共识，诸如：庙底沟文化是黄帝部族的物质文化、后冈一期文化与蚩尤部族相联系、大汶口文化与少昊部族相联系、王湾三期文化是夏文化的前身等。还有更多的问题一时还难以形成共识，甚至永远不能完整地构建传说时代的历史，永远不能真实地再现传说时代的情境，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朝着历史的真实走去。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
《考古文化研究与文献解析：重构古代传说历史》
作者：常兴照
出版社：科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5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