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迈山是全球第一处茶文化景观遗产，它因符合第Ⅲ条和第V条突出普遍价值标准，被列入2023年《世界遗产名录》。研究景迈山，会了解到它蕴藏了大量的传统知识和经验，而这正是遗产能够延续上千年的重要基础。景迈山采用的“传统林下茶种植方式”利用森林生态系统，茶树与其他植物在乔木层、灌木层、草本层各按其类、成其美好，既为鸟类、昆虫提供栖息地，也有效减少了茶树的病虫害。古茶林生态系统的智慧乃是让自然做功，而非使用人工合成的化肥、农药，避免破坏土壤以及影响其他动物生存的环境。景迈山森林覆盖率达到76%，有研究数据证实，古茶林夏季气温比周边环境低3-6°，冬季高1-6°，因此能够更好地缓冲外界气温变化对包括茶树在内的植物的影响，这说明更高的森林覆盖率可以更好地应对气候变化对生态系统的影响。傣族、布朗族将森林、茶林、传统村落这些生态、生产和生活用地按照景迈山垂直海拔予以科学布局，保障了茶山和族群的传承发展。村民顺应季节、遵循历法开展他们的农事活动，由此塑造形成了文化景观以及生动鲜活的茶山日常生活，构成了景迈山文化遗产的魅力。
刚到景迈山调研时，布朗族村民说他们的祖先迁徙至此看到一头大象，就决定在此定居。当时，我以为这是一种传说，并未将其理解为布朗族传统“相地”理论。2022年初，在结束景迈山传统村落保护修复工程、清理了侵占森林、茶林和农田的私搭乱建之后，所拍摄的村落鸟瞰照片清晰地显示芒景村布朗族村寨都被庇护在一头庞大的象形山脉之下。虽然历史上布朗族没有科学的测量工具，也没有文字来记录他们的知识和经验，但是通过他们所建造、维护的文化遗产以及口述历史等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可以了解布朗族历代营造家园的传统智慧。景迈山传统村落都有醒目的中心，即佛寺、佛塔和寨心。村民因有共同的信仰，构建了有序的乡土社会，增强了社区连接。一些老人很欣慰地告诉我，年轻人逐渐开始理解和认同老辈人的观点：不能仅靠茶叶，还要继续种田，保证自家有粮可吃。所举的这些事例，不仅支撑了景迈山的突出普遍价值，遗产承载的历史经验、传统知识和生态智慧对于当代社会应对未来也具有启发和借鉴价值，这也是我们保护传统文化的目的之一。
基于对景迈山遗产价值的认知以及对遗产保护工作意义的理解，景迈山遗产保护运用“以人为中心”的活态遗产理念，建立多元参与主体，让社区在遗产保护管理过程中得以发声，也能更好地发挥他们所掌握的传统知识和经验。通过持续十多年的努力，建立政府主导、社区参与、专家指导的遗产保护发展协同机制，将不同空间尺度下的保护管理对象及策略，通过各类专业技术文件和法律法规形成上下衔接的保护工作框架，把世界遗产保护理念与景迈山实际相结合，接地气地落地指导每户茶农民居的改造利用工作。在2020至2023年这3年时间里，一共收到787份建设活动申请并提供指导意见，很好地协调解决了活态遗产保护与发展问题。并且持续对遗产管理人员、村民、村干部、企业代表等相关利益者开展遗产教育和培训，帮助他们理解世界遗产保护要求和景迈山颁布实施的相关法律法规和技术规范，使之真正成为遗产保护主体。所开展的文物建筑和传统民居修缮，佛寺、寨心、水塘、神树等遗产价值载体的环境修复和基础设施改造提升，不仅是遗产保护工作内容，也同时为茶产业和文旅产业的发展提供更为优质的文化资源和生态环境，为遗产地社区发展增强韧性，更好地保障景迈山的可持续发展。景迈山的实践并未将遗产保护与社会发展视为对立，相反，一直积极在景迈山探索“在保护中发展，在发展中保护”的实施路径。2023年，景迈山成功登录《世界遗产名录》后，当地茶产业、文旅产业的持续发展也实现了遗产保护最初的理想和愿景。在刚刚过去的十一假期，景迈山接待游客超过10万人次，日均增幅达到349.8%。除了经济的回报和知名度的提升，世界遗产的授予增强了景迈山社区的文化自信，尤其这几年来非常欣喜地看到村民的文化自觉，他们主动挖掘自己的故事，讲述自己的文化，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回到故乡创业，与父辈一起来传承他们的遗产和民族文化。
参与景迈山十多年的遗产保护实践，这一过程推动我们思考遗产保护工作的意义，以及文化遗产对构建更加有韧性、更加有包容性社会的积极作用。景迈山成为世界遗产，可以让全世界更加了解中国茶文化和茶文化景观，也了解到中国不仅有长城、莫高窟、故宫、颐和园，还有景迈山这样的乡土遗产，可以认识中华传统文明的连续性、多样性和包容性。景迈山遗产保护实践表明，通过合理利用，承载传统农业文明的文化遗产可以促进农业、农村、农民的可持续发展。景迈山的可贵启示是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作为遗产保护目标，这证明人类的生存发展并非总是以生态环境为代价，相反，人类可以从生态环境保护中获得可持续的发展条件。同时，要扭转文化遗产为社会发展绊脚石的老旧观念，让文化遗产成为促进地方经济发展的有效驱动力。并且，通过传统知识的传承，老一辈的知识和经验能被年轻一代尊重和理解，他们可以学习其中的精华并智慧地运用在当下社会。景迈山的民宿经营、茶叶销售这些工作岗位给予当地妇女更多发挥才能的机会，并通过她们的劳动增加家庭的经济收入，也使得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得以提升，获得更多话语权，促进了包容性社会的进步。
我们作为文化遗产保护工作者可以做什么？首先是价值研究。因为景迈山并不见于正史记载，关于它的遗产研究是基于田野调查、考古和历史研究等方法，并与不同学科专业团队协作共同完成的。如何在发展中保护，如何以不损失遗产价值为前提去实现发展？每个项目都需要很多的专业思考和落地实践，并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实践路径，而这正是我们专业工作者所应当提供的技术服务。遗产保护工作者作为沟通的桥梁，促进政府、专家、企业和社区达成共识、形成合力。景迈山申遗成功已经两年有余，持续地观察和研究是“申遗后”应持有的立场。2025年是中国加入《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40周年，40年来，中国已经成为世界遗产大国，目前已有60处世界遗产，未来还会更多。但成为文化遗产强国，绝不仅仅是世界遗产数量增多，而是输出中国的遗产保护理念、中国的世界遗产保护案例、中国的世界遗产保护方法和工具，为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人类社会的和谐共处提供中国方案和中国智慧。期待不久的未来，中国成为文化遗产强国，而这正是这一代人的历史使命、历史责任。
（作者单位：北京清华同衡规划设计研究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