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地区缺乏大型玉矿，而滑石矿资源丰富，南朝陶弘景曰：“滑石色正白……《仙经》用之为泥。今出湘州、始安郡诸处。初取软如泥，久渐坚强，人多以作冢中明器物。”湘州大致相当于今湖南省的中部、东部和南部地区。湖南滑石矿资源丰富且品质高，使得易雕刻、色类白玉的滑石器常作为随葬品出现，但在众多出土品类中，滑石面具则较为罕见。关于滑石面具，以往学者多称之为兽面，但其实部分面具形象接近人脸，尤其是稍晚的东汉墓出土的数件，不可描述为兽面，而面具这个词含义广泛，可为人面、兽面造型，或者为由人面、兽面变形而成的鬼面、神面造型。目前湖南已知考古发掘出土的滑石面具分布在怀化溆浦、常德、永州三地，共有27件。形象特征表现出较高的一致性，具体体现为眼睛圆睁、鼻梁清晰显著、长有尖锐的双角且头戴冠饰（冠饰均略有不同）。以鼻梁作为中线，两侧呈对称分布，下牙、下唇及下颌部分予以省略，总体形象威严狰狞。

湖南滑石器盛行

滑石属于硅酸盐矿物的一种，具有极高的柔软性，莫氏硬度仅为1，是自然界中已知最柔软的矿物之一，指甲即可在其表面留下痕迹。其颜色多样，包括白色、灰色、黑色及褐色等。在考古发掘中出土的滑石制品，则多为白色滑石制成。部分白滑石制品在质感上与“玉”相似，被加工成类似玉器的制品。因滑石质地硬度低的特性，不适合作为日常使用器具，在汉代主要作明器之用。湖南出土的滑石明器种类繁多，涵盖了生活、礼仪、丧葬等多个方面，包括仿生活实用器的耳杯、壶、釜、镜等，仿青铜礼器的鼎、樽等，仿玉器的璧、琀、璜、圭等，模型明器仓、炉、灶、房屋等（图1）。湖南为全国滑石面具的主要发现地，其他地区目前仅见1983年广西柳江白沙新安东汉墓M9出土一件（图2），通高30.3厘米、宽13.5厘米，柳州与怀化接壤，这件滑石面具可认为是文化交流的产物。

滑石面具在湖南地区的出土

怀化出土滑石面具

溆浦县位于湖南省西部，沅水中游，有湘西粮仓之称。马田坪位于县城之南，墓葬分布非常密集，1978年至1979年湖南省博物馆协同怀化地区文物工作队在此共发掘119座墓葬，出土文物千余件。14件滑石面具分别出土于9个西汉晚期墓葬和2个新莽时期墓葬，除M23、M110墓出土2件外，其余墓葬均出土1件（图3）。这些滑石面具应是各由一整块滑石板雕刻而成，形象大致趋同，整体面目狰狞，令人望而生畏，基本特征为高冠、双角、人面、卷眉、鼓眼、阔鼻、宽嘴、露牙、无下颌。在鼻梁两侧、耳或面部留有圆形钉孔，个别面具的圆孔内残存铁钉或有铁钉锈痕。背面无刻划纹饰，有切割痕迹。其中最小的M110∶1，长7.4厘米、宽8厘米，而其他面具尺寸较大，最大者为M94∶2，高22.5厘米、宽22厘米。2016年在溆浦的赵家庄又发掘出土有3件滑石面具（图4），时代亦是西汉中期后段至新莽时期。尺寸与形象也同马田坪汉墓出土面具接近。赵家庄与马田坪相邻，距离不过数百米。

常德出土滑石面具

常德地处沅水下游，史前文明高度发达，是湘楚文化的重要发祥地之一。常德共出土滑石面具8件（图5），分别出土于1995年常德南坪粮库扩建工地西汉中期墓、西汉晚期墓，2010年常德南坪乡东汉早期墓、东汉中期墓，1973年常德郭家铺西裕大队东汉墓，另有3件出土于1977年南坪乡和东江乡东汉墓的滑石面具，出土资料不详。面具尺寸在宽14.2厘米～24.6厘米、高15.4厘米～26.5厘米之间。

永州出土滑石面具

永州零陵区，原始社会末期属三苗国的江南地，春秋时属楚国南境，亦是汉代零陵郡所在之处。秦汉时期地理区位优势明显，是湖南直达两广、大西南等地的重要通道。1989年永州南津渡出土2件滑石面具（图6），形象一致，宽17.3厘米～18.8厘米、高16.5厘米～19厘米，只是打孔位置略有不同。其形象特征与广西新安汉墓出土滑石面具并无二致，角上亦装饰滑石璧上常见的圈点纹，且其中一件齿处弧度恰可契合璧之形，说明跟新安墓出土面具应源于同种文化元素，可能配套滑石璧使用。

形象演变及功用再议

滑石面具形象演变

分析怀化、常德、永州三个地区出土的滑石面具，可发现其具有出土时代和形象特征上的区别。怀化出土滑石面具数量居首，出土墓葬年代主要集中于西汉和新莽。其面具形象相对复杂，制作工艺更为精良，特别是冠饰（角饰）部分的刻画细腻入微，部分面具还装饰有圈点纹、菱形纹、人物纹等。常德出土的面具数量相对较少，形象较之怀化地区出土的大部分面具而言相对简约，且半数以上出土于东汉墓中。而永州出土的滑石面具形象更为拟人化，制作简单，虽出土墓葬年代信息不详，但因与广西柳州新安东汉墓出土的滑石面具形象几乎一致，推测也应为东汉墓出土。由此可以看出，这些滑石面具总体上呈现出一定的形象演变特征，即从西汉时形象更为狰狞和威严，至东汉时逐渐柔和，特征逐渐淡化，纹饰亦趋于简洁，更接近于人的面部特征。此现象或可说明怀化地区为这批滑石面具的文化起源地。

再议滑石面具的功能

首先，这批滑石面具形制大至26厘米左右，由整块滑石材料雕刻而成，颇为耗费材料，且大部分都雕工精致、纹饰复杂、打磨细致，如此精工说明其非寻常之物。

在汉代，人们普遍认为玉器具有沟通天地、保护尸身不朽的神秘力量，因此玉器常常被用作随葬品，而白滑石作为玉器替代品应功能一致。从有限的出土资料看，部分滑石面具的孔内残存铁钉，推测其原先是钉于棺材上，其巨口獠牙的狰狞面目、威严的形象，目的是为驱赶邪祟，保护亡灵，入葬镇墓的功能毋庸置疑。然较大的形制、精致的做工，是否兼有其他功能？

从出土区域看，滑石面具未见于汉代长沙国的中心地带、出土大量汉墓的长沙地区，而见于相对而言位于长沙国边缘的湘西（怀化）、湘北（常德）、湘南（永州）等地。湖南旧属楚国，部分学者认为这是楚式风俗之一，但在楚文化核心的江汉地区却未有发现，说明这并不纯是楚式风俗。《楚辞》载：“昔日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湘西及湘南五岭山地主要为“武陵蛮”（盘瓠蛮，苗、瑶等先民）和百越后裔部落的聚居区，保留着强大的本地文化的同时，与楚文化有所交流融合，因而“巫傩”信仰盛行，围绕驱逐疫鬼、祈福禳灾形成了复杂的傩祭仪式。主导巫傩仪式者，需戴上面具，维持神秘感，更利于通天通灵。研究傩文化的学者认为傩戏作为礼制生成于夏代建立国家机制之时，说明傩祭仪式自产生开始便具有了“礼”的意义。从后世民间大量保留下来的傩面具，可看出与滑石面具之形象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滑石面具虽无法作为实用面具戴于脸上，但亦可视为巫傩文化的物质载体之一，其背后蕴含着丰富的民俗信仰和文化内涵，具有“礼”的功能。

自新石器时代起，社会财富的分化以及私有制的产生促使贵族阶层制定了涵盖祭祀、饮食等方面的礼仪制度。礼制的出现是维护贵族地位与身份的关键举措，有助于维系其权威性。兽面、獠牙等形象元素始终是彰显礼仪制度的器物的重要装饰。从考古发现来看，怀化的高庙遗址出土了一定数量的装饰有獠牙兽面纹的陶器（图7）；常德的孙家岗遗址出土有玉神面牌饰，双眼圆睁、咧嘴露獠牙，形象狰狞可怖；湖南出土商周时期流行的青铜礼器，如铜铙（图8）、牺首铜尊、铜鼎等，以兽面纹为饰，兽面怒目圆睁、阔口大张，呈现出威严神秘的特征。商周时期统治者常借助青铜器纹饰之狰狞可怖，彰显王权之神秘威严，以表征其对政治权力、地位及财富之占有，从而使人产生敬畏之感。上述器物皆为学界公认之礼器，而大部分滑石面具在形象上所呈现出的狰狞与威严，与这些礼器具有相似的表意效果，均致力于借助特定形象营造并传达出神圣威严、不可侵犯之感。

另广西柳州出土滑石面具与滑石璧搭配出土。滑石璧是作为玉璧的替代明器，璧是古代祭祀活动中重要的礼器之一，《周礼·大宗伯》载“以苍璧礼天”，《注》曰“璧圆象天”，那么滑石璧具有一定礼器功能也是可信的，滑石面具与滑石璧的组合在仪式中应是共同承担着某种特定的功能或象征意义。

总之，祭祀、丧葬、傩礼等礼仪性活动作为古代湖湘地域最重要的活动之一，一直发挥着维系群体认同或实现人神、人鬼沟通的社会功能，且在同一地域持续传承，而这些滑石面具当为此类礼仪文化的承载之物，成为边缘性礼器。

综上所述，湖南地区出土的汉代滑石面具不仅作为入葬明器以镇守陵墓、保护亡灵，亦应是作为边缘性礼器在祭祀、丧葬、傩礼等仪式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成为汉代湖湘之地礼仪文化、丧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并成为一种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文化符号。通过对这些滑石面具的研究，我们可以窥见湖南地区古代文化的丰富内涵与独特风貌。

（作者单位：湖南省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