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中国的形成始自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有了早期中国文化圈，夏商周时期中原与周边地区深度交融过程中形成了华夏共同体，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雏形。近年来，新疆地区史前田野考古取得了重要进展，考古新发现接踵而至，相关研究不断深入，进而揭示出新疆历史的基本规律。这一基本规律是中国西域与中原大地居民间直接或间接的交往、交流与交融，整体呈现东向发展、西向整合的基本趋势。这里的东向发展，指的是史前时期，中国西域居民在接受了西来的以青铜技术及相关其他物质文化因素后，经过文化创新，继而东向传播，进入中国西北和中原地区，参与到中原早期文明形成与发展的过程之中；西向整合，指的是源于黄河流域以彩陶及相关其他因素，尤其是彩陶上的纹样艺术为主体的精神文化因素，流布中国西域，对西域文化的再造过程，推进华夏文化一统的历史过程。
近年来，旧石器考古学家从阿尔泰山南麓和天山南北地区调查采集的打制石器中，辨认出简单石核—石片技术石制品。在这些发现中，又以吉木萨尔小西沟遗址采集的石器较为丰富。这些发现将新疆地区的史前史推到距今10万年左右。小西沟新发现和多年来采集的简单石核—石片，与中国北方旧石器时代早期石器技术传统一致，表明新疆地区自有人类活动开始，就与生活在辽阔中原大地上的人群有着密切的文化联系。2016年发现的通天洞遗址，洞内动物骨骼经碳十四测定为距今45000年，属于旧石器时代晚期。通天洞遗址最重要的发现是出土了勒瓦娄哇—莫斯特文化石制品。勒瓦娄哇—莫斯特文化石制品在中国西北地区的出现，显示出文化交流的结果，初步勾画出史前时期的“石器之路”的蓝图。结合中国西北地区的相关发现与研究表明，勒瓦娄哇—莫斯特石制品在中国西北局部地区的出现，并未改变中国旧石器文化的基体传统和总体面貌，更未发生过外来文化对当地传统文化的整体覆盖和人群替换的情况。2018年，考古工作者对新疆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库孜滚遗址进行了发掘，表明这里是一处石器的加工场，且是目前发现的国内同时期面积最大的此类聚落遗迹。库孜滚遗址中发现的石叶和石核—石片的技术特征，与近年来在西藏高原腹地尼阿底遗址的同类制品相近，它的发现密切了史前新疆与青藏高原的文化关系。新疆地区未发现典型的新石器时代文化，这一时期的文化内涵延续着旧石器时代晚期的细石器传统。通天洞洞穴内的旧石器时代文化层上和青铜时代文化层下的堆积中，发现了少部分细石器遗存，为在新疆地区寻找新石器时代文化细石器文化的起源，提供了珍贵的考古层位学证据。2019年，考古工作者对新疆哈密七角井遗址进行了调查与试掘，它的发现标志着内陆欧亚干旱区也受到了来自东部地区细石器技术的影响。中国北方发现的细石器遗存，早期阶段集中在我国的华北地区。新疆地区细石器文化的起源，当与中国北方细石器传统的南下过程有关。
公元前3千纪后半叶开始，新疆地区的历史进入青铜时代。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发掘的哈密天山北路墓地对这一时期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天山北路墓地出土400余件彩陶，早期的彩陶从器形到纹饰，都可以分别归入河西地区马家窑文化马厂类型和西城驿—四坝文化遗存范畴，是黄河上游新石器时代晚期彩陶系统最西的分布区。距今七八千年开始，源自黄河流域关中区域的彩陶文化缓慢地向西流布，距今5000年前后进入中国西北的甘青地区并再度发育，创造了辉煌的西北彩陶文化。距今4000年前，欧亚东方传统的彩陶文化出现在新疆东天山的哈密盆地，在这里形成了林雅文化和其后的焉不拉克文化，继而沿天山西进。公元前2千纪末到达吐鲁番和焉耆—拜城盆地，在这里演化为洋海文化和察吾呼沟口文化。公元前1千纪初出现在伊犁河谷，在这里和当地文化互相交融，形成了穷科克上层文化。黄河流域彩陶文化沿天山地区东西向渗透、流布，使天山史前文化呈现出异彩纷呈的局面。汉代前后，东来的彩陶文化渗入哈萨克斯坦的巴尔喀什湖东岸七河流域，成为这一区域塞—乌孙文化的构成因素。具有黄河流域文化特质的彩陶文化，历经数千年抵达这里时，早已是强弩之末，并最终退出了历史舞台。祖居黄河流域的史前人类，携带着彩陶文化进入中亚天山地区，为天山史前文化涂上了浓墨重彩的黄河文化底色，对西域的早期开发居功甚伟。
天山北路墓地出土3000多件青铜器，引起了国内外学术界关注。青铜时代中期，青铜器在东天山地区“井喷”式爆发，揭示了史前青铜之路、彩陶与青铜对话的篇章。阿尔泰山南下的以畜牧业为基础，以冶铜为主要标识的人群，迁徙进入新疆到东天山地区（包括河西走廊西部的东天山余脉），与由黄河上游河西走廊西进的以农业为基础，以彩陶为主要标识的人群接触融汇，文化创新发展，创造出彩陶与青铜器共同繁荣的史前文化新格局，形成了特征明显的中国西北早期青铜文化圈，对中原地区和中国北方地区青铜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揭示了青铜时代中国西域与中原文化的深层次关系。
新疆史前考古发现与研究，揭示新疆史前文化发展的基本规律：交流交融、包容创新、东向发展。自西向东自北向南，由中亚西部的北亚草原东进和南下，旧石器时代晚期预制石器技术，青铜时代以冶金技术为主导，包括相随的小麦种植、牛羊驯养等农牧因素，陆续通过准噶尔盆地北缘和西缘、阿尔泰山和西部天山间的孔道，传播到新疆地区。这些技术性特征突出的文化因素，被史前新疆居民接纳后，通过自主创新，再以新的文化形态，主要沿着天山通道东向汇流。东向发展的文化因素最终汇流中原大地，中原大地融汇四方文化因素和文明元素，为华夏文明的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源泉。
黄河流域以彩陶文化、黍类农业为标志向新疆传播的过程和规律，可以形容为流水漫布。首先，黍类农作物种植随着由黄河溯河西进的人群，继续向西通过河西走廊进入西域，从经济形态上将中国西域纳入广大的中国北方以黍粟种植为基础的旱作农业经济区，奠定了中国西域历史发展的经济基础。第二，彩陶文化传播的意义值得高度重视。如果说器物类型本身在于它的实用性，可以为不同文化群体共享，其上装饰的图案纹样则是心灵的写照，是艺术。艺术形式自东向西沿天山地区的传播，与自西向东的技术因素的传播有完全不同的意义。技术因素传播过程，虽然也存在程度不同的文化认知，但主要是为了实用，可能在不同文化群体之间交流传播。彩陶艺术不是某个特殊社会群体、为了特定的目的而进行的创作。精神层面的艺术与实用层面的器物，满足完全不同的社会需求，二者的传播方式、途径和规律完全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始于黄河流域的彩陶艺术流布中国西域，润融进天山南北原始居民精神世界，成为人们精神生产的重要内容。如果说实用器物的传播与交流，还具有某种程度上的“物流”性质，可以用“走廊文化”来形容，那么艺术则是完全意义上文化归属，是源于黄河上游以彩陶为标志的居民西进天山山脉，与天山南北居民的精神汇流。中国西域天山彩陶文化系统的形成，不能用简单的文化交流统而概之。彩陶艺术传播的深层意义在于文化的整合、文化的认知和文化统一。
新疆史前文化的交流交融与包容创新，在历史过程中逐渐凝聚成持久的东向发展的主旋律。这一主旋律勾画出早期中国完整的西域图景，为历史时期西域正式纳入中国版图奠定了史前基础。
（作者单位：新疆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