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介祺的金石鉴藏及传古观

来源:中国文物报
作者:​赫俊红

陈介祺(1813-1884),字寿卿,号簠斋,晚清著名金石学家。他求真尚精的传古观念,以及为文存真影、为器传神形的传古实践,极大地丰富了传统金石学的内涵。簠斋在清咸丰四年(1854年)42岁引退归里山东潍县之前,所收藏的吉金、古玺印及金文拓本已初具规模,其中吉金130余器,包括西周毛公鼎(图1)、天亡image.png(图2)等重器,古玺印2000余方,金文拓本700余种。他以拜见、过访、书函等方式与当时诸多金石大家前辈或同好,如阮元、张廷济、徐同柏、刘喜海、吴式芬、李璋煜、许瀚、翁大年、何绍基、吕佺孙、吴云、陈畯、释达受等,在收藏、鉴考和传拓方面均有不同程度的交流和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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簠斋归里后至光绪十年(1884年)去世的30年间,从其治金石的成就看可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段。早期咸丰五年至十一年(1855—1861)的六七年间,他暂居乡野,因时局动荡,家室未安,治金石虽偶有收获,但比较受限。中期同治元年至十年(1862—1871),簠斋迁居城内,新建宅第,尽管时局不稳、家事多艰、地处僻壤交游不便,但于金石的鉴藏、研究和承续上已逐渐形成独特的传古理念。晚期同治十年至光绪十年(1871—1884)的十多年间,他在同治十年连遭丧妻失子之悲后更倾心于金石之业,无论在收藏品类的广度和深度,还是在金文考释著述、金石传拓技艺的传承创新上,皆成就显赫,后人难以望其项背。同时,他与仕宦吴云、潘祖荫、吴大澂、鲍康、王懿荣等金石同好频频通函,交流探讨治金石文字之学的心得和经验,并不遗余力地借助传拓来光大和传承金石文化。

清代中晚期人们对金石的追逐已成为书画收藏之外的重要门类,簠斋虽喜古书画,但更嗜金石古器及拓本,同治十二年七月廿九日致吴云札云:“书画之爱,今不如昔。以金文拓本为最切,其味为最深厚,石鼓秦刻汉隶古拓次之。”他一生的金石器收藏在品类及数量上是个动态的过程,当他在经历了咸丰同治年间的社会动荡,感到几十年来的积藏命运叵测,便决意用传拓方式化私藏为公器,与海内同好共享,遂经年不断费尽心力地延聘工友,拓制所藏金石玺印以赠友好或售直助拓以传古。簠斋所制拓本用毛头纸包装起来,随手将考释及各事题于包装纸上。据曾负责保管簠斋拓本及手稿的陈继揆(1921—2008,簠斋六世嫡长孙)先生统计,“仅举其有铭文者,商周铜器二百四十八件,秦汉铜器九十七件,石刻一百一十九件,砖三百二十六件,瓦当九百二十三件,铜镜二百件,玺印七千余方,封泥五百四十八方,陶文五千片,泉镜镞各式范一千件,铜造像无目不计。”簠斋得器的主要途径有直接购自市肆、得自旧藏家、亲友馈赠、与藏友交换、托古董商或友人代为寻购等。簠斋在归里潍县之前,多着力在古玺印及吉金彝器等钟鼎重器的收藏,归里后受限于经济及地理因素,更多地关注齐鲁地区出土的秦汉砖瓦石刻等,他还是最早敏锐地发现、收藏及研究古陶文者。簠斋对藏品的寻觅选择,无不体现着其明确的求真尚精、重文字、传文脉的传古思想和观念。

求真与尚精

簠斋的求真与尚精观,贯穿于他对器物的鉴藏,对器形及文字等信息的复制和保存上。他认为“传古首在别伪,次即贵精拓、精摹、精刻,以存其真”。也就是说,他很重视器物本体的真实性,重视器物文化信息在存留传承过程中的真实性。前者真实性的实现要靠较高的学识和认知去伪汰疑,后者的信息存真要靠精微的工艺来实现。

就其藏器而言,在得自刘喜海旧藏的20多件吉金中,他认为其中的益公钟“疑陕伪”、双耳壶“字伪”。簠斋与潘祖荫等同好通函中提及所藏的“十钟”“十一钟”并不包括益公钟。对于他人所藏伪器或不真之器,簠斋也不讳言。同治十二年七月他在得阅潘祖荫《攀古楼彝器款识》和吴云《两罍轩彝器图释》刊本后,直言不讳地力劝两人要淘汰伪器和可疑之器,“以欲存古人之真”,以免误导后人。他的这种汰伪去疑的存真观,在致潘祖荫、王懿荣、吴云信札中多次提及,同治十三年八月廿一日致潘祖荫札中更是直言:“愚者之实事求是,良可哂也。其望当代之大收藏家专传所得至可信之品,而不敢言可汰者,则其诚亦可悯矣。”

簠斋对于藏器,不仅求真,还力求“精”和“古”,即重视藏器的时代性和代表性。他认为“多不如真,真不如精,古而精足矣,奚以多为。得可存者十,不如得精者一。”故鲍康(1801—1881)评曰:“寿卿所藏古器无一不精,且多允推当代第一。”

重文字与传文脉

簠斋治金石的最大特点是重视文字,一是重文的义理,二是重字的本身。簠斋各品类的收藏皆因文字而起意,他尤其嗜好三代吉金文字,在嘱托陕西古董商苏亿年代为觅器时曾写道:“以字为主,式样次之,颜色花文又次之。只好颜色而字逊者亦甚不必争。天地间惟以字为重,字以古为重。时代愈晚愈轻。印自不如古器,而费又多。虽费多而不能敌一重器,私印尤不敌官印。余收古物以印之费为多,而爱之则不如三代器,愈老愈爱三代古文字拓本也……如有再出字多之器,千万不可失之。切属切属!千万千万!”。他对商周秦汉金文特点有中肯的归纳:“金文以三代文字为重,秦无文字,汉器之铭无文章,记年月、尺寸、斤两、地名、器名、官名、工名而已,后世则并此而无之矣。”

三代金文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他认识到商周金文是秦燔前的“古文字真面”,是探究先秦社会历史的原真性资料。秦代是中国社会历史递变的一个重要节点,秦燔加剧了后世与周文化之间的断裂,“秦以前是一天地,同此世界,而与后迥不同。”而久埋地下被不断发现的吉金铭文,刷新着有识之士对古史的认知。簠斋认为“三代器之字,皆圣人所制。其文亦秉圣人之法,循圣人之理。亦有圣人之言,特不过是古人之一事耳。”相较于汉儒整理辑存的先秦文献,有的重要金文可谓是“真古文尚书者”。

正是这种对商周金文原真性史料价值的清晰认识,促使他数十年不间断地对自藏周毛公鼎、聃image.png(天亡image.png),对潘祖荫藏盂鼎、邰钟,以及对吴云藏齐侯罍等重器铭文进行研究考释,进而欲求古人之理、明古人之心。他在同治十年毛公鼎铭考释稿的题记中写道:“明圣人之理,然后可以知圣人之心。知圣人之心,然后可以论圣人之事。”

金石文字还是簠斋鉴定真伪的核心要素。他认为“古器字既著录传后,必先严辨真伪,不可说赝”。他鉴别真伪的要诀,一方面从解读字辞和篇章的角度,不仅释字训诂,更注重篇章结构,要能贯通古人之文理文法,即“以文定之”;另一方面从解析文字书写的角度,精熟古人之行字用笔,即“以字定之”。他在致潘祖荫、鲍康信札中也多有类似言论:“收古器则必当讲求古人作篆用笔之法,知之然后可以判真赝”;“论文字以握论器之要”;“近日作伪至工,须以作字之原与笔力别之,奇而无理,工而无力,则其伪必矣。”“识得古人笔法,自不至为伪刻所绐,潜心笃好,以真者审之,久能自别。”

簠斋重视文字还体现在对金文新旧拓本不遗余力地搜集,归里前曾将所藏三代器文拓本七百余种装帧成册,后来鼓动各大藏家汇集所藏金文拓本编纂字学辞典《说文统编》,以校订和补充汉代许慎《说文解字》。同治十一年十月十四日他致鲍康札云:“今人论书,必推许氏,然许书已非真本,岂能如钟鼎为古文字庐山真面。当以今世所传金文千余种,合古书帖,编增许书。钟鼎之外,惟古刀币及三代印耳,是当并补许书中。岂可不精摹而使再少失真,日后又无从仿佛邪。好古家刻书,每患己见之陋而沮,愚谓刻摹精审,则天下后世,皆得借吾刻以考证,又何必因噎而使错过失时,惜乎,燕翁不明此理,而徒以玩物毕一生之精力而一无所传也。”

刘喜海(1793—1852)号燕庭,富藏金石,簠斋所藏钟鼎、秦量诏铜版等不少重要藏品得自刘氏旧藏,他对刘氏富藏却未能广布传播并惠及后世而深感惋惜,并引以为戒。簠斋在刻成于同治十二年间的《传古小启》中很明确地表达了决意将私藏金石文字以传拓化为公器的传古观念。他写道:“天地古今所传文字耳。大而精者义理,小而粗者文字,无文字则义理亦不著矣。余收金石古文字四十年余,归里来以玩物例屏之。同治丁卯,青齐息警后,自念半生之力既糜于此,三代古文字犹是漆简真面目,非玩物比也。时代限之,以次而降。今不如古,不能相强。虽一艺,古文字亦可珍也。检视所藏,尚少赝字。拓传,公诸海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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