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溪河遗址的故事

来源:中国文物报
作者:郑喆轩

1951年,在自主兴建的第一条铁路干线——成渝铁路施工过程中,新中国成立后首个古人类化石——资阳人头骨化石惊世出水,拉开了西南地区旧石器考古的序幕。

七十年后的2021年,一场洪水席卷了距离“资阳人”发现地仅35千米的濛溪河流域,沉睡数万年的濛溪河遗址被发现,并在后来荣获“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学论坛·2023年中国考古新发现”与“2024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然而回望这段发掘历程,濛溪河留给我的,不仅是令人惊喜的学术突破,更是一段充满挣扎、几经磨难的“痛苦”跋涉。

一双鞋换来与古人忽然之间的相遇

濛溪河的发现,恰如“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是新时代基层文化自觉的生动写照。

2021年9月,因洪水冲毁濛溪河上的五一水坝及沿岸,乌木与动物化石随之暴露。这类遗存在洪水频发的华南地区并不罕见,大多与人类活动无关。然而当地村民却敏感地意识到该情况的潜在特殊性,拨通12345热线反映线索。信息经雁江区文管所所长王屹转到了我的手中。

尽管有一张照片中的石块疑似石器,但其余图像——特别是所有剖面的照片均显示土层纯净,初步判断极不可能是遗址。后来的发掘证实,这些区域确与古人类活动无关。当时正值稻城皮洛遗址首次发掘的关键阶段,我已连续加班多日,且后续已有许多紧急的工作安排。然而这毕竟是我入川后首次接到地方主动报送的且有一定可能性的旧石器线索,又恰逢“资阳人”发现70周年,犹豫之后,我仍于次日赶赴现场。

在河道中,我很快辨认出若干明确石器和动物化石,显示这一带确有古人类踪迹。然而它们从何而来?旧石器遗址通常分布于较高阶地,可我对周边潜在埋藏区域展开系统调查后,仍一无所获。难道这又是一桩“悬案”?

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我将目光投向最后一片几乎无法涉足、也几无可能存在遗存的区域——洪水过后河道旁那片狼藉的泥滩。由于洪水刚过的泥滩复杂且有一定危险性,一位村干部原欲与我同往,我以“一个人就够了,我只是不抱希望地去试试,不必都弄得一身泥”婉拒,独自踏入动辄齐膝的淤泥。我沿河跋涉,不时用手铲刮探可能区域,始终未见任何文化遗存。因多次差点滑倒,也险些被铁丝、树枝刮伤,岸上的同志纷纷劝我返回。但“下都下了”,我还是慢慢蹭到了那片泥滩的尽头。

幸运的是,在一块三面环水、不足一平方米的前凸“半岛”——可以说是我最后的立锥之地——后来证实那是当时整个河滩唯一能挖到原生地层的点位,我用手铲刮出了典型石器和动物化石,从而初步确认该地为古人类活动遗址。后面在河边清洗时,我感觉左脚有点不对劲,才发现刚穿第二天的溯溪鞋被割开了一个大口子,不过还好脚没事。这双新鞋后来因为没法修而“牺牲”了,但换来了一个水下的远古世界,也开启了此后两年多我们与洪水同行、无数个抗洪抢险的不眠之夜。

与洪水同行的日与夜

2021年11月20日,团队在川西高原完成连续七个月的皮洛遗址发掘后未做休整,直赴资阳,一边调查一边启动濛溪河遗址的抢救性发掘。12月,前期勘探展开。遗址直面河道,初期除确认为旧石器地点外,其内涵与价值一无所知,也缺乏应对水边发掘的专业设施。我们在淤泥中艰难作业,但除乌木和零星石器和化石外几无收获,工作价值与难度严重失衡。

河边湿冷的空气、淤泥中腐败的味道、冬雨引发的河道涨水与剖面坍塌、高原长期工作积累的疲惫、疫情下工作的焦虑……这一切如乌云压顶。如何破局呢?辗转反侧间,我“梦”到一个想法:既然连脆弱的乌木都能保存下来,那些微体有机遗存是否亦有幸存,蕴含的整体信息是否也远超常规遗址呢?我们立即暂停发掘,紧急引入植物考古等多学科手段。浮选结果显示大量植物种子与零星人工遗物,首次揭示出遗址非凡的保存潜力与埋藏的复杂性。这个突破提振了团队信心,我们准备在春节后大干一场——却未料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2022年春季,降雨较往年频繁。自2月至5月遗址被迫保护性回填,我们陷入“下雨即淹、清淤复淹”的循环,平均每5~7天一次。尽管其间偶有惊喜——如木器与遗物较丰富层位的发现——但整整三个月,我们几乎在“抗洪—清淤—再抗洪”中疲于奔命,身上也总是泥漉漉的。这个过程中有许多有趣的小插曲。

按照北京大学夏正楷教授的建议,我的同事谭培阳负责大剖面的清理与首批测年及环境样品提取。这本是一周可完成的工作,却因天气恶性循环拖了三个月。其间我其实考虑到因陋就简,结合实际情况提取一套没那么规范的样品先检测,但“完美主义”的他好几次都兴奋地告诉我,“我这两天再加会儿班,看天气再晴一天就差不多了”。结果晴天却总是没有如期而至,反而总是会来一场突如其来的雨,直到5月份阴雨不断夏汛将至错失时机。再例如,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副院长周科华前来关心督导,晴空之下,竟亲历濛溪河二十分钟内水位猛涨一米,探方全面被淹的无奈局面,而这一切仅因前夜一场小雨。周院长归去后协助说明了工作的特殊难度,促使我们决心跳出被动抢险的局面,重新审视遗址的复杂性,也更深刻认识到濛溪河的潜在价值,以及治水与配套建设的紧迫性。

面对这个复杂局面,2022年,时任四川省文物局局长王毅七赴濛溪河遗址现场协调指导,被我们戏称为“王诸葛七擒郑孟获”——而他最终“擒住”的是遗址抢救性发掘和保护的大局。资阳市、县、乡三级于2022年12月完成首阶段场地整治与河道清理,2023年上半年陆续建成临时挡水坝与工作用房,使遗址初步具备科学发掘条件。

然而,“伟大”的发现背后是更为艰巨的“伟大”历程。后来每逢降雨预报,各级领导与考古队便彻夜难眠。2023年4月21日与7月28日前后两次大洪水,其间更有数十次小型水患,多方力量连夜抢险,让我们彻底意识到遗址的难度仍被严重低估。4月底,尽管近十个昼夜奋战,临时堤坝管涌无法遏制,探方再度淹没。清淤时我们苦中作乐,捉起涌入探方的鲜鱼烹制了好几顿酸菜鱼、火锅鱼,可笑声背后是深深的无力。

重振士气后,县里加固堤坝,基本解决管涌。然而7月末的洪水远超历史纪录,洪水翻坝,将遗址区彻底吞没,与濛溪河一起化为一片令人绝望的汪洋。水退之后的满目疮痍,让所有人相顾无言,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濛溪河的工作难度,反衬出其价值之重,既反映了远古濛溪河人在河边生存繁衍与洪水同行的岁月,也映照出当代广大干部群众的文化自觉与守土之责。2023年10月,发掘重启;2024年7月,外围大坝初具规模,9月实现合围。我们终于能够高枕无忧,睡个安稳觉——与洪水同行的日子,一去不返。

水下封存六万年的远古世界

当治水的困境逐渐缓解,濛溪河遗址的真实面貌,才能如剥茧抽丝般,缓缓展现在我们面前。这是一座被淤泥与河水封存了数万年的“时间胶囊”,其遗物之丰富、信息之全面、价值之突出,远远超出了我们最初的想象。

动辄万年的沧海桑田之下,脆弱的有机质信息很难保存下来,往往只有最坚韧粗粝的石头能历经万年而不朽。与通常只出土石器的其他旧石器时代遗址不同,濛溪河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罕见的、能够窥见远古人类鲜活生活图景的窗口。截至目前,遗址已出土数以万计的石器、动物化石、植物遗存,是史前极为罕见的“百科全书”式遗址,系统保留了远古人类从生产、生活到精神探索的全要素的信息。这不仅仅是数量的庞大,更是质量的突破。

我们找到了骨器、木器等在一般旧石器遗址中极难保存的有机质工具,与用特殊的硅化木制作的石器构建了一个立体的工具制作体系,突破了以往对东亚早期人类技术能力的简单认知。我们发现了许多百年大树,其年轮仍清晰可辨,仿佛将我们带回了那个苍莽的原始森林。我们发掘了数量惊人、种类丰富的植物种子,它们静静地躺在地层中,仿佛仍在等待几万年前的春天;大量的用火迹象,动物骨骼上的切割砍砸痕迹,让我们得以想象远古先民围火而坐、分享交流的场景。石器、骨器等各类遗物上的刻划线条,更像是他们留给后人的“密码”,蕴含着远古的智慧与思考。

这些发现的背后,是团队日复一日地攻坚克难与开拓创新。面对如此珍贵且脆弱的遗存,传统的“手铲释天书”仍然重要,但已远远不够。我们深知,濛溪河的每一捧泥土都可能蕴含着海量信息。为此,在发掘中,我们越来越细致,用手铲、竹签,甚至手术刀,在泥泞中小心翼翼地剥离历史。我们高密度采样,所有土全部收集浮选,力求不遗漏任何微观信息。

为了读懂这本“百科全书”,我们汇集国内外年代学、埋藏学、古环境、古动物、古植物等领域的“最强大脑”,组成多学科攻坚团队。通过头脑风暴,我们不断发现新问题,并据此动态调整工作方法,最终以一套极致精细的工作体系,逐渐揭开这个水下封存六万年的远古世界。

脚步不停 探索不止

世界级的发现总是与世界级的难度相伴而生,濛溪河遗址便是如此——其年代、环境与文化面貌等相关研究基础几乎一片空白,一切工作都需奠基其上。濛溪河的发掘,正是一个不断突破既有认知、开拓新学术边疆的过程。

基于濛溪河遗址工作中的启发,我们不断总结经验教训,得以窥见一个更具突破性的史前社会图景——一个广泛分布于沱江、涪江流域,具有共同文化特征的“濛溪河文化类型”遗址群逐渐浮出水面。这标志着我们的工作从对一个孤立遗址的解读,迈向了对一个区域性古代文化及宏大命题的探索。

回望来路,脚步不停。2021年,团队在完成皮洛遗址长达7个月的高原发掘后,未做停歇便转战资阳,最终揭开了濛溪河这个“时空胶囊”的大幕。2022年5月,刚经历与洪水搏斗三个月的疲惫,团队又无缝转战遂宁,在主动调查中发现了正遭受严重破坏的桃花河遗址,也成功挽救了这片若晚一个月发现便将荡然无存的珍贵遗址,为我国旧石器考古增添了又一个具有世界性突破意义的重要节点。

这一切的起点,是村民拨通的那一条市长热线,将我们引向那片不平凡的泥滩;是上百个日夜与洪水的抗争,为我们赢得了揭示远古秘密的宝贵时间与经验。而最终叩开“水下远古世界”大门的,也是开启目前考古重大突破迭出的“黄金时代”的,是广大考古人的执着坚守、社会公众的守望相助与各级政府的勇于担当,是新时代下对脚下大地共同的历史敬畏与不懈的探索追求。

(作者单位: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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